第30章 阿鼻地獄 (5)
愆那努力想要集中精神, 可那種源源不斷麻痹着他精神的藥物令他難以思考太多。只見那陌生尋香鬼快步走到他身後, 抽出腰間沉重的鐵劍削斷了那些禁锢着斬業劍的粘膜肉質。斬業劍像是失去了支撐一樣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劍身也似乎比平時顯得粗糙松散, 隐約可見一些脈絡血管般的凸起蔓延在劍身上。
一般來說斬業劍都有愆那背後那些延伸出來的血脈經絡支撐浮在空中,但顯然現在由于太過虛弱而失去了力量。愆那覺得有些難堪, 連從自己的身體中延伸出來的斬業劍都控制不了的自己實在太丢人了。他感覺一雙和暖溫柔的手輕輕揉了揉他已經失去知覺的手臂肌肉, 有人在他耳邊低聲說,“你被吊着太久了, 一會兒被放下來的時候可能沒辦法擡起手來, 你不要急。”
愆那皺眉,掙紮着用嘶啞到難以辨認的聲音問, “我被關在這裏多久了?”
那聲音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在人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天的時間。在這兒就是四百多天的時間了……”
愆那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他一直在被注入那些令他昏沉的粘液, 不能分辨現實和虛幻,也難以感受時間的流逝。渾渾噩噩中他竟然已經被關在此地一年多了?
雖然一年的時間對于壽命極長的地獄道衆生來說不算什麽, 但為何要不由分說就囚禁他這麽久?酆都難道都沒有找他麽?
而且……顏非……怕是要急瘋了……
此時此刻他卻不合時宜地想起原本答應給顏非好好過一個二十歲生辰,還打算給他買套新衣服當生辰禮物,現在卻已經錯過了。那小子只怕又要說他說話不算數了。
“沒事, 現在給禮物也來得及。”那尋香鬼輕飄飄的聲音忽然傳來,愆那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迷糊不清地将內心想的東西嘟哝了出來。
“你……你認識顏非?”話剛說完他忽然痛苦地低呼一聲, 失去了上方鐵鏈的懸吊,雙腿竟無法支撐身體, 整個人軟倒在地上。手腕上早已被勒出足以見骨的猙獰傷口,血跡順着手臂蔓延下來。肌肉中如千萬針紮的麻癢酸痛如爆炸開來, 竟仿佛不屬于自己了一樣不能動彈分毫。他強行咬住下嘴唇才沒有痛叫出聲,擔心會引來守衛。
那尋香鬼忙來到他身邊,幫他按揉着僵硬發黑的手臂肌肉另血液流通,輕輕幫他拂開臉上和纏繞在角上的白發。他看着愆那強忍痛楚的樣子,喉嚨裏咕嚕一聲才道,“別急,現在他們對你的看守很松懈,我把外面那兩個鬼迷暈了,暫時不會有誰進來。”
好在青麟鬼愈合能力很強,愆那積攢了一會兒力氣,很快便已經能夠活動雙腿和雙手了,雖然還遠遠不似平時靈敏。他扶着那尋香鬼的手臂咬牙站立起來,背後的斬業劍也有些不穩地升入空中,被他拉回背脊之內了。
那尋香鬼很有耐心,也不催他,看他的意識稍稍清明了些,體力也回複了不少,才架着他蹒跚着從那兩塊腐肉之間的開口擠出去。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肉質通道,仿佛什麽動物的腔腸。隔幾步遠便能看到一條被剖開的縫隙,透過那縫隙時而傳來凄厲的慘叫哀嚎之聲,全都是人類無法想象的古怪音調。透過一道薄膜,隐約可見一只長着十幾只手的人形蜈蚣在腐蝕性極強的酸液中掙紮,面目被燒得糊成一團,看到他們經過便對着愆那和尋香鬼伸出血肉模糊皮膚剝落的手求救,發出嬰孩般尖細的哭叫,但是手一接觸到粘膜忽然四壁又噴吃了更多腥臭的粘液來。
不遠的地面上躺着兩個黑甲士兵,似乎已經失去知覺。
愆那此時已經不需要攙扶便可以行走了。那尋香鬼似乎對這裏還算熟悉,一聽到有侍衛說話的聲音便立刻帶着愆那往附近一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的肉塊縫隙中鑽過去。那腔腸愈發狹窄,而且道路陡峭,若不是地上有很多褶皺可以踩踏一不小心便會一路滑下去。如此幾番轉折,四下越來越寂靜窄仄,就連衆鬼的哭號聲也幾乎聽不見了。空氣愈發悶熱,彌漫着一股組織液的酸臭。
“這是何處?”愆那問。
Advertisement
“若耶宮底下的地牢,我們現在在地牢非常靠下的地方,據說這兒就算是那些負責看守的黑甲兵也不敢下來。”尋香鬼道,“好像是說這下面關着個怪物,連鬼都害怕的那種。”
一個鬼說出連鬼都害怕這樣的話,未免有些奇怪。
此時愆那才有精力仔細看一看前面這個穿着黑甲衛衣服的尋香鬼。這種鬼業障不算深,所以一般都居住在距離酆都最近的等活地獄,而且數量不算多。他們喜歡追逐香氣,若是長久不聞香便會容顏凋零,失去美貌變得醜陋不堪。所以他們總是千方百計尋找味道好聞的東西。
從前希瓦身上就一直都彌漫着一層彼岸花的香氣,他沒事就喜歡躺在那無邊無際的猩紅花叢中攝取香氣。
而這只尋香鬼就算在同類中也算出衆的,身形挺拔高挑,乍看荏弱,細看卻十分有力量。看樣子應該是個年紀在二三百歲左右的年輕鬼。
只是他一路上看到一些距離人形較遠身上粘液或觸手比較多的鬼會不經意露出一絲惡心之色,有些奇怪。
到了一處四面虬結着不少筋肉的空曠之地,那高處衆鬼的慘叫聲已經都杳不可聞了。粘膩的甬道兩側有不少肮髒的液體彙聚成水溝,沿着一處脂肪組成的凹陷緩緩移動,裏面漂浮着不少油膩的顏色,偶爾還可以看到一些鬼的殘肢和眼珠,從那甬道盡頭的黑暗裏蜿蜒出來。令人不得不懷疑那黑暗深處到底有什麽東西。
在這寂靜中,愆那忽然問道,“你究竟是誰?”
尋香鬼回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漂亮的微笑來,“叫我乾達吧。”
乾達,在等活地獄文中有虛幻、海市蜃樓這樣的意思,倒是個有意思的名字。愆那又問,“你是羅辛派來的?”
乾達腳步微微一頓,反問道,“羅辛是誰?”
“……如果不是羅辛,那麽是達撒摩羅?”
乾達用手扯開厚重的甲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嗯,我是認識他,我還認識你之前一直叫的那個顏非。”
愆那一聽,立刻快走幾步追上他,追問道,“顏非如何了?”
“他很安全,你放心吧。”那乾達再次揚起一道明媚的笑容來,眼角彎彎的,瀉出一絲幽魅之色,“你……很擔心他?”
愆那那英挺的眉頭仍然虬結在一起,腳步一頓,語氣卻愈發嚴厲,那目光也愈發淩厲起來,“你一個等活地獄的鬼,怎麽認識他的?你又為什麽要幫我?”
幾乎是審問犯人一般的語氣了,那乾達卻不生氣,甚至心情還很好的樣子,“我是紅無常候補,偷偷跑去人間玩的時候認識他的。”
“紅無常候補?”愆那仔仔細細地将這尋香鬼打量了一番。由于希瓦也是個尋香鬼,所以愆那對于尋香鬼還比較了解。這些鬼确實有很強的靈性,很适合修習那些紅無常的法術。但也由于太有靈性,所以思維複雜,不好控制,所以出了希瓦摩羅的事之後,紅無常中尋香鬼的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了。
而且就算是候補,在通過一系列的試煉之前也都被看管得十分緊,幾乎沒有什麽去人間的機會。怎麽會如此自如地跑到阿鼻地獄來?
乾達見他一身戒備,有些無奈似的嘆道,“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考考我,任何關于顏非的事,甚至是關于你的事也可以。他和我說過不少關于你的事。”
“是麽……他卻從未和我說過你。”愆那身後的斬業劍隐隐顫動着,似乎随時都要沖出身體。
乾達道,“要是他告訴你他和一個地獄的鬼走得很近,你會怎麽反應?”
的确……他可能會非常生氣。
難道就因為這樣顏非竟然沒有把這麽重要的事告訴他?!
而且他怎麽一點跡象都沒有看出來?自己近期真的這麽忽略顏非嗎??
愆那越想越氣,但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暫且确認一下對方所說。他于是問道,“顏非拜我為師後,我最先教給他的是什麽?”
那乾達想也不用想便回答,“是寧神咒,這樣他睡覺就不會做噩夢了。”
愆那略微怔忡,然後火氣燃燒得愈發旺盛,就連那雙黃眼睛裏也仿佛要火星四濺了一樣。那臭小子竟然連這麽小的事都告訴了他?!
說不定還背地裏說了他不少壞話……
“顏非最喜歡吃什麽?”
“酥酪。”
“最喜歡什麽戲文?”
“蘭陵王傳。”
“最喜歡什麽顏色?”
“黃色。”
“錯了。”愆那冷笑道,“他最喜歡紅色。”
“他只是喜歡穿紅色,因為他想當紅無常嘛。”乾達不急不忙,緩緩走近愆那,仔仔細細凝視着他的雙眼,“但是他現在最喜歡那種有點像蜂蜜的黃色,就像你眼睛的這種顏色。”
愆那也不知為何這麽生氣,有種自己的領土被侵占了的感覺,很想一巴掌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尋香鬼打到一邊去。知道這麽多,這家夥難道對顏非打着什麽壞主意?!顏非和他到底什麽關系?真的只是朋友那麽簡單?
但這乾達确實對答如流,他也不好發作。
“如果你不相信我,等出去見到達撒摩羅你就明白了。”乾達聳聳肩膀,“我也沒必要冒這麽大險來騙你吧?”
愆那冷哼了一聲,兀自繼續前行。乾達看着他冷淡的背影,以及那仍舊有些虛浮的步伐,眼睛微微彎了起來,嘴角笑出了一顆尖尖的牙齒,半是天真,半是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