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鼻地獄 (6)
越是前行, 一股潮濕而壓抑的氣氛也愈發濃厚。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液體流動的聲響, 是寂靜中唯一的響動。只是這凝寂中卻透着一絲絲的險惡氣息,再加上那無處不在的髒器的腥臭味道愈發濃重, 另愆那心中愈發煩躁。
“你們是如何混入此地的?”愆那頭也不回地問。
“花了一點時間。達撒摩羅原本也是阿鼻地獄的出身,對這兒比較了解, 也知道這若耶宮下面另有一條通路。只不過, 現在有一個小問題。”乾達說着,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清了清嗓子, “我進來的時候給那東西獻了祭品, 可是祭品只來得及準備一份,所以我們出去的時候, 大概不會那麽順利。”
“祭品?給什麽的祭品?”
話音剛落,忽然聽到這條長路的盡頭傳來一聲尖銳的、仿佛指甲在幹澀的鋼板上扣劃的令人手腳發軟的噪音, 在這粘膩的肉質甬道之中分外突兀。噪音的尾聲又帶着一連串毛毛躁躁的窸窣聲,類似某種蟲類的腹語。只是這一聲便令人不舒服到了極點, 愆那身上的鱗片全都豎了起來。
“那是什麽……”愆那停住腳步。
乾達來到他身邊,用手揉了揉鼻子說道,“竅首……”
愆那的表情沒有什麽大的變化, 但是他眼睛中那細長的瞳孔還是稍稍放大了些。
“你是說,我們如果想出去, 要從竅首身邊溜過去?”
“可能溜不過去……祭品裏放的迷魂藥只夠它睡一刻的功夫,它現在……可能非常生氣……”
剛說完, 又是一聲超出語言形容能力的刺耳噪音,愆那感覺自己脖子後面的頭發都一根根豎了起來。他現在非常想發脾氣, 可是一想到對方與自己本就不熟卻會冒着生命危險來救自己,實在沒什麽發脾氣的資本。他深深呼吸幾次,盡量用沉着冷靜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對乾達還是對自己說,“沒關系,再怎麽樣也不會比相柳難對付。”
可是當他們最終到達曲折悠長的甬道盡頭,看着那用肉瘤堆砌而成的足有五丈高的巨大肉門,以及聽着那肉門後傳來的愈發強烈、尋常人類聽了可能會口吐白沫的可怕噪音,還有那時而從肉瘤的之間的孔洞裏噴出的炙熱酸氣。
“額……還有一件事……”乾達此刻也現出了幾分害怕之色,“我準備的祭品之所以不夠,是因為我沒想到這兒的竅首不止一只……這兒好像是個它們的巢穴……”
愆那這回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這麽重要的事,你現在才告訴我?!”
“我如果提前說了,你可能會選擇從上面殺出去……我怕把事情鬧大之後不好收拾啊。”乾達說得一臉無辜。
愆那冷笑道,“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你自己實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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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的紅無常法術多數都是針對被附身的人類的,還沒有對鬼用過……而且我只是個候補,還沒有引魂鈴和渡厄傘……”
愆那翻了個白眼,轉過身來面對着那扇門,“一會兒,你盡量站在那裏不要動。只要你不動它們是感覺不到你的。等到我把它們吸引住的時候你就先跑出去。”
說完,愆那便用手去戳那些鼓鼓囊囊的肉瘤,試探可能的縫隙在哪裏。那些肉瘤被他一戳,便都分泌出不少黏糊糊的透明液體來,弄得他一手都是。但現在也不是嫌髒的時候,只得忍着,在那些肉塊之間摸索。
忽然,他的手陷了進去。在兩塊擁擠着的腐肉中間,隐約可見一條細細的傷口,大約可以讓一個人彎着腰擠進去。他用力扒開那兩塊粘膩拉絲的肉往裏窺探,卻只看到了黑漆漆的一片。之前的肉質甬道中那些發光的脂肪似乎沒有延伸到裏面去。
這并不奇怪,竅首是一種不喜歡光的東西。
愆那回頭看了一眼乾達,“我先進去,你看情況跟進來。”
“好!”
愆那深吸一口氣,便将上半身都擠進那兩團爛肉之中,掙紮着從肉牆的另外一邊鑽出來。那種軟趴趴的脂肪貼在他的臉上,粘膩的感覺不管經歷多少次都令人作嘔。牆的另一邊是絕對的黑暗,暗到伸出手也看不到任何輪廓。他張開手掌,掌心燃起一團青色火焰,能夠照出身前一方微小之地。
黑暗中悄無聲息,一種風雨欲來的壓迫感另他無端打了個寒顫。他等了一會兒,試探着向前走了幾步。
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雖然聽不見聲音,但是剛才隔着牆還能聽到的噪音現在卻都杳絕了,只是令人更加不安。雖然什麽也看不見,可是一種被窺視的惡心感覺卻粘膩地纏繞在周身上下。
身後窸窸窣窣的響動,是乾達跟着爬了進來。尋香鬼身上那荼白的皮膚在黑暗中會散發出淡淡的熒光,倒是不需要什麽照明。愆那回頭看了他一眼,将手指豎到唇邊做了個不要出聲的手勢。
然而就在他轉過頭看着乾達的時候,乾達卻看到他身後的黑暗中,緩緩析出一張慘白的“臉”來。
不,那東西根本就不能叫臉。那巨大的、人頭形狀的球體上,沒有任何五官,但是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形狀不規則且深不見底的孔洞,就如同蜂窩一般。那些孔洞中間偶然會溢出類似鼻涕一樣的粘液來,亦或是一些小蟲一樣的寄生蟲蠕動着爬出來。總之,是一張噩夢中也難以想象到的惡心“臉孔”。
這就是它為什麽叫“竅首”,因為它的頭上,全都是竅……
眼看乾達露出了驚恐的表情,看着他身後,愆那便隐約猜到了自己身後有什麽。他咽了口唾液,緩緩轉過頭來,臉與那張巨大的全是洞的臉近在咫尺,甚至能聞到從那些孔洞中噴出來的酸臭氣息。
愆那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明明燥熱到像要燃燒起來一樣,愆那卻手腳冰涼,冷汗從額頭緩緩滑下。
那張臉在他面前停了一會兒,然後忽然開始緩慢升高,越來越高,最後停在了高處大約三丈的位置。在青色的火焰中,隐隐可見那巨大而可憎的灰白身體。它不生任何毛發,脖子有兩丈長,軀幹約有三丈長。從那細長的軀幹上長出來六條粗壯的類似人類男性的巨大手臂,手臂的末端各是一只足有三四尺長的巨手,手上有七根生滿倒刺的很像觸手的靈活“指頭”。
竅首是一種非常巨大的東西,一般光是爬着的時候從頭到腳也有三丈高。但是這樣巨大的東西卻可以狡猾隐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愆那知道自己現在若是一動,馬上就會被它踩扁,或者被它用那些手指一樣的觸手捏爛。
眼看着它高處的頭緩緩轉了個圈,似乎正在看向別處。愆那剛要動彈,卻猛然看到另一張布滿空洞的白臉從另一個方向析出。還有從頭頂的黑暗中,也有一張蜂窩臉垂挂下來,仿佛玩笑一般在他周圍飄來蕩去。
其中一只竅首再次發出那種指甲與金屬摩擦出的刺耳噪音,聽得愆那內息一陣攪動。
這些竅首其實沒有視力,他們感知東西都靠頭上那些洞,洞裏會發出一些一般的鬼和所有人類都聽不到的高頻率聲音,撞擊到周圍的環境後再用那些洞接收回來。也就是說那些洞是無數個耳朵,也是無數張嘴。也有人傳說一些洞裏面會有眼珠子盯着外面,但這種傳說目前還未被證實。畢竟這種怪物太過暴躁,而且看到活物就像要殺死,所以真正能近它身還能活下來的鬼寥寥無幾。
愆那極有耐心地一動不動,仿佛化作了雕像。然而他的心跳卻加快了不少,他希望這些東西不要聽到。
等了好一會兒,那三只竅首似乎終于失去了興趣,其中一只隐入黑暗中去了,另兩只也将脖子纏在一起,不知道正在幹什麽。
愆那看準機會,猛然青光飒踏,寶劍出鞘。他猛然向前沖起,腳一蹬地如煙花一般騰空而起,周身燃起烈烈青色火焰。只聽一聲前所未有的凄厲尖叫,叫得乾達捂住耳朵還是被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只見愆那的斬業劍竟一下子劈開了一只竅首的臉,淡黃色的粘液漫天噴射。愆那念動口訣,那被斬業劍劈過的傷口開始迅速腐蝕那張臉上的其他部分。
另一只竅首凄厲地長嘶一聲,舉起巨掌就向着愆那拍來。愆那快速地在第一只竅首的肌肉上跳了幾次,站在了它那嶙峋吐出的背脊上。那竅首鬼的皮十分滑膩,身形還未站穩。忽然另一張蜂窩臉猛然向他襲來,對着他發出了一道世上最可怕最刺耳的噪音。那噪音的力量太強,愆那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和頭腦像被用鐵錘捶了一下,腳下一滑便摔了下來。
他剛一落地,便見一只可怕的巨手淩空拍下,像要拍蒼蠅一樣把他拍扁。愆那來不及想太多,慌忙就地一滾避開要害,然而小腿還是被那觸手上的倒刺刮到,瞬間便是皮肉撕裂、鮮血淋漓。但他根本顧不上體會疼痛,求生的欲望促使他站起來迅速跑向這巨大空間的另外一側。
柔軟黏腳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骸骨,各種各樣鬼的殘肢斷臂。一些還未腐爛完的屍體上覆蓋着密密麻麻的蛆蟲,另一些則已經長了綠毛。愆那因此跑得磕磕絆絆,略略狼狽。他一轉頭,便見那蜂窩臉緊随其後,六條巨大的手臂支撐着那龐然的軀體對他緊追不舍。愆那發覺頭頂上垂挂的神經中間還有另一只竅首倒挂着,似乎在等待着攔截他。他于是猛然躍起,腳踏了一下旁邊的一根石筍,再次飛躍起來。他在空中吟念降魔咒語,青碧寶劍高高舉起,映出一雙堅定的澄黃雙眼。他大喝一聲,如利劍一般卷起千鈞巨浪沖向追他的那個竅首,無常送葬攜帶着銳氣沖向那沒料到他忽然反擊的竅首的命門——下颚與脖頸銜接的地方。
只可惜這東西太大了,無常送葬只是隔開了它厚重如鋼鐵的命門皮肉,卻沒能另之斃命。而此時另外一只竅首也已經到了他身後。
千鈞一發之際,忽然那兩只竅首的動作都是一頓,然後忽然如同喝醉了酒一般,開始胡亂地搖晃起來。那六條手臂也像是站不穩一樣胡亂踩踏。它們用力地搖着腦袋,似乎暈頭轉向。
看來是那乾達趁着竅首們都在圍攻他,施展了紅無常的亂情術。這種法術可以擾亂生靈的五感,令他們的聽覺變成味覺,觸覺變成視覺,而且不需要渡厄傘或者引魂鈴,只是需要比較長的準備時間而已。
愆那見狀連忙又向前補了一刀,那只竅首發出了最後一聲令人頭痛欲裂的悲鳴,然後轟然倒塌在地。
可是這竅首一死,其它兩只竅首卻仿佛忽然發了狂,發出了幾乎掀翻洞頂的可怕吼聲,然後紛紛向着施法的乾達撲了過去。
愆那見狀,也來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乾達。他化成了一道青色的閃電,在竅首們狂暴的音波攻擊到來之前擋在了乾達面前,暴喝一聲手中斬業劍燃起炙熱到刺目的光芒,向前狠狠一劈。那磅礴的寒冰鬼氣與聲波撞到一處,刺激到了容納着他們的視肉組織。立刻開始迅速而大量地分泌強韌的粘膜組織,力圖将它內部正在造成破壞的源頭層層包裹隔離起來。
愆那和乾達都被那巨大的沖擊力量撞到了肉壁上,跌落在地的瞬間短暫地失去意識。這樣的沖擊若是對人類來說只怕會把骨頭都撞碎,但是鬼的愈合能力太強,大約過了不到一刻的功夫愆那便首先醒了過來。
在他面前是一道厚厚的、半透明的粘膜狀物質。
不只是面前,他的上方也是那種物質,形成了一個半圓的圓弧,将他罩在那肉牆與地面的夾角之中。
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痛苦的低呼。
愆那轉過身來,便看到乾達也在悠悠轉醒。只不過他沒有那麽順利,他在撞上肉壁的時候,肩膀被一根突出的指甲一樣堅硬的肉芽刺穿了。
不過這對鬼來說也算是小傷,愆那不明白對方怎麽看起來那麽疼的樣子。這裏空間狹窄,他費力地轉了個身挪到乾達身邊,看了看傷口,便說,“你得先把那根刺拔出來,不然傷口沒辦法自愈。”
乾達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我怎麽拔下來啊!我現在沒辦法動啊!”
愆那嘆了口氣,有些不耐煩一樣,嘟哝了一聲“嬌貴”,便抓住他的肩膀,猛然把乾達從那肉刺上給拉了下來。
乾達發出一聲慘叫,然後就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整個身體蜷縮成了一團。
愆那毫無同情心地冷眼看着,心想至于麽。這點小傷對于鬼來說,就跟人類切菜切到手指一樣稀松平常,不用管它一炷香的時間就會愈合了。可是看乾達在那疼得直打滾,那原本漂亮冷豔的臉此刻皺成一團,也有那麽一點心疼了。這幅樣子讓他莫名想起了顏非剛剛跟着他的時候有一次趕路時從山坡上失足跌下,摔斷了小腿腿骨,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就是因為那個原因,愆那才想着要找個地方定居,不要再讓顏非跟着他跋山涉水了。
愆那嘆了口氣,蹲下身來,輕輕拉開乾達捂着傷口的手,低下頭來伸出如蛇信子般的舌頭欲要去舔舐傷口,卻聽乾達猛然問道,“你……你幹嘛?”
“青麟鬼的唾液對鬼來說有一定愈合能力,連這都不知道?”
“啊?可是我聽說青麟鬼的唾液有毒啊?”
“那是咬東西的時候牙裏面的毒腺會噴出一些麻痹神經的毒素來,不是唾液。”愆那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着他,心想這尋香鬼也未免太沒常識了點。
而且這家夥臉紅個什麽勁兒?同伴之間相互舔舐傷口不是很正常嗎?
愆那決定忽略這個奇怪尋香鬼的奇怪反應,低頭認真地舔舐着那處被刺穿的猙獰創口。
反觀乾達卻像是忽然忘了疼,只是呆呆地感覺着那種輕柔的、帶着一絲挑逗的酥麻,看着愆那半閉着眼睛,認真地伸着舌舔弄的樣子,忽然就覺得一股熱氣從某處直竄上來,簡直比地獄之火燒得更加熾烈。
愆那感覺舔舐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剛剛擡起身,卻猛然感覺身體被一股大力向後一推,被按在了身後的粘膜壁上,眼前一花,嘴唇已經被另一雙帶着香氣的唇牢牢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