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七夕

書房中, 傅錦朝握着那支遲遲未送出去的芙蓉玉簪，微微失神。

閱川将熱好的晚膳送進來，傅錦朝未看一眼, 擡眸問：“少奶奶可回來了？”

“沒有。”閱川搖搖頭，“興許少奶奶在長公主府玩得盡興，歇在那邊, 明日才回呢。眼見着要到宵禁的時辰，公子尚未用膳, 當心胃疾複發。”

少時，老太太待公子極為嚴苛, 哪回沒完成功課，便不能吃東西。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胃給折騰壞了。

這些年，只要沒按時用膳，傅錦朝胃疾便會複發。

公子慣常隐忍，連老太太都沒說, 疼得受不了時, 也只有閱川去替他抓藥。

“嗯。”傅錦朝知道自己的身子, 望望外頭天色, 終于拿起筷箸，默默用膳。

吃了沒幾口, 食不知味。

不知怎的, 他心中隐隐不安。

依林嫣的性子，七夕應當不會留在長公主府, 而會趕在宵禁前回來, 與他一起度過。

可到了這個時辰，仍不見她回來。

今夜乃是七夕, 宵禁比平時松散些，過了宵禁的時辰後，這邊的百姓不能過區明江，橋那邊的達官貴人卻可以自由活動。

“我去找她。”傅錦朝站起身，繞過書案，大步往外走。

“诶？公子不可！”閱川追在後頭叮囑，“過了宵禁的時辰，您就回不來了。”

傅錦朝明白，可心口一股說不清的力量驅使着他，他必須去找林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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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傅錦朝駕馬過了明月橋，沿着長街，徑直朝長公主府方向去。

到了長公主府門前，正好看到清瑤郡主親自送陳玉濃和溫如上馬車，卻獨獨不見林嫣的身影。

“敢問郡主，林嫣可在府中？”傅錦朝躬身施禮。

“林嫣？”清瑤郡主喝了醒酒湯，腦子仍有些不清醒，昏昏沉沉的。

“你不是說她回家了嗎？”清瑤郡主疑惑地望向溫如。

溫如伏在窗帷側，也是一臉醉意。

愣了愣，反應片刻才道：“對啊，我說了那番話之後，就聽她說，要芳茜帶她回家。”

具體說了什麽，她都記不太清了，似乎與傅錦朝有關。

總歸不會是什麽好話，她以為林嫣急着回去與傅錦朝對峙，才撇下她們，提前回去的。

面對傅錦朝投來的目光，溫如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下一瞬，又覺很沒必要，即便說了什麽，她說的也是實話。

看傅錦朝的模樣，林嫣沒回傅家麽？

“她沒回傅家？”清瑤郡主有些慌了。

該不會林嫣和她們一樣喝多了，自己雇馬車回去，遇到歹人了吧？

登時，她酒醒了大半：“我這就吩咐侍衛去找。”

“不必，微臣先去趟林家，若有需要，再勞煩郡主。”傅錦朝語氣淡淡的。

若林嫣真的走丢，求助林灏只會比公主府的侍衛更可靠。

心念飛轉間，傅錦朝注意到溫如脫口而出的話。

已然轉過身去，他又忽而回身：“不知溫小姐對內子說了什麽話？”

平日裏，他總是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

此刻，盯着溫如的眼神，漆沉淩厲，竟讓溫如脊背發寒，下意識往車廂裏縮了縮身形。

“我，我不記得了。”溫如揉了揉腦仁，努力回想，一臉苦色。

她也想提供些線索，可她真的想不起來了。

聞言，清瑤郡主有些懊惱，早知如此，她就該入宮赴宴去。

傅錦朝看出她們皆醉的不輕，料想林嫣也好不到哪裏去，心裏實在擔心。

二話不說，便翻身上馬。

“我與表哥一起去找嫣兒。”陳玉濃伏在窗沿處，沖着傅錦朝喊。

可沒等她說完，傅錦朝已連人帶馬弛入夜色燈影。

回到林家時，堂前院子裏其樂融融，大表嫂蘇氏正帶着豆豆看蜘蛛結網，阿娘在一旁瞧着，藹然含笑。

林嫣帶着一腔疑問和沖動，快步入內，覆着雪紗的榴裙曳過光影，綻開一瞬，又驟然垂攏。

“嫣兒？”謝氏先看到她，驚詫一瞬，又含笑嗔怪，“回來怎不提前說一聲？可用過晚膳了？”

随即，察覺到林嫣神情不似平日，像藏着什麽情緒，謝氏朝林嫣身後望一眼，疑惑問：“錦朝呢，沒與你一同回來？”

蘇氏也朝她望過來。

梳着漂亮發髻，簪着蝴蝶花釵的豆豆，丢下蜘蛛，邁開小短腿，跑過來拉林嫣的手：“小姑姑回來咯！快來看我的蜘蛛大王，它可會織網了！”

一旁對弈的林尚書和謝良賢，攜家眷從宮裏回來不久，棋局才剛開始，也将目光投過來。

倒是林灏今夜當值，尚未歸家。

望着滿院至親，林嫣唇瓣微動，到嘴邊的話，卻怎麽也問不出口。

有什麽話，明日再說，今夜她想好好陪家人過七夕。

“阿娘，我想吃您和嫂嫂做的巧果了。”林嫣擠出一絲笑，竭力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緒。

“哈哈哈，小姑姑比豆豆還貪吃，羞羞臉。”豆豆笑着拿小胖手點了點臉蛋，趴到蘇氏懷裏撒嬌。

謝氏也沒想到，她回來就為這個。

“昨日不是讓林灏送了些去傅家麽？也值當你巴巴趕回來。”謝氏語氣含嗔，唇角卻帶笑，回身拿小碟子盛了一塊新制的梭形巧果，遞給林嫣。

“那不一樣。”林嫣搖搖頭，接過白瓷碟。

咬下一小口，甜甜的滋味在唇齒間蔓延，林嫣眼睛微微眯起，鼻尖微微泛酸。

是她熟悉的味道呢。

她不要為傅錦朝傷心，一點也不要。

心裏無聲勸慰自己，林嫣微斂的睫羽間卻蓄起一點點淚光。

她螓首微垂，小口小口吃着，特意背對光線而坐，不想讓親人們看到她的神情而擔心。

院中幾人，聊着月色，聊着巧果，聊着遠在邊關的謝良俊，像林嫣回來前一樣。

唯有豆豆，時不時朝林嫣望望，附在蘇氏耳畔悄聲問：“阿娘，小姑姑是不是不開心？”

“豆豆要不要哄哄小姑姑？”蘇氏嗓音低柔應。

豆豆輕輕點頭，走到擺滿吃食的桌案旁，抓起一只巧瓜，捧到林嫣面前：“小姑姑，這是豆豆第一次雕的巧瓜，爹爹要吃我都沒給，本來要留給阿娘的，豆豆想送給小姑姑。”

小姑娘吐詞清晰，奶聲奶氣，聽得人心都化了。

林嫣看着她，就像看到幼時的自己，她知道，對于豆豆來說，第一次雕的巧瓜有多珍貴。

“豆豆為什麽舍得給小姑姑吃呀？”林嫣含笑捏捏她臉頰。

聞言，豆豆稍稍歪着腦袋，望着她，做思考狀：“因為豆豆想讓小姑姑開心。”

連豆豆都察覺到她的情緒，爹娘、嫂嫂、哥哥怎會沒有呢？他們只是假裝不知，暫時不想揭穿她的傷心事。

“豆豆真乖。”林嫣褪下腕間心愛的芙蓉玉镯，遞給豆豆，“豆豆的禮物很珍貴，這是小姑姑的回禮。”

不知怎的，林嫣忽而不難受了。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心思豁然開朗。

若傅錦朝一直在欺騙她，一心想着扳倒林家複仇，她一定會阻止他，再離開他。

即便她再喜歡他，也不會由着自己傻傻沉淪。

思量間，忽而聽到管家進來禀報：“老爺，夫人，姑爺來了。”

林嫣将巧瓜捧在掌心，還沒來得及咬，聽到這聲禀報，倏而回眸。

便見清淺的月色下，傅錦朝步履如風走進來，他腿長，步伐邁得又大，看起來不似平日裏莊重沉穩。

一進到院子，他目光便快速環視。

尋見林嫣的一瞬，他繃直的肩膀微微松弛，似乎如釋重負。

院中情勢，看起來其樂融融，林家人雖各有驚訝，卻未表現出對他的排斥，傅錦朝暗暗松了口氣。

雖不知溫如對林嫣說了什麽，可林嫣提前離開，且沒回傅家，而是回到林家，顯然她不開心。

但眼下情勢，也讓傅錦朝猜到，她應當還沒與林家人說什麽。

“說好一起回來，嫣兒怎的不等我？”傅錦朝說着，朝衆人一一見禮後，走到林嫣身側，清潤的嗓音，有一絲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溫柔，“都怪我不好，今天這樣的日子，我不該忙于公務，忘了時辰。”

他越是表現得溫柔，林嫣心裏越是難受。

心中有個聲音，暗暗叫嚣着，假的，都是假的！他是個僞君子！

可又一個聲音說，都是你們林家欠他的，等着吧！

對上男子清俊的容顏，溫暄的眼神，林嫣只覺頭痛欲裂。

可是，她不得不順着傅錦朝的話說，否則她怕情緒失控，可能會吓着豆豆。

“一句自責就想哄好我，哪有這麽容易？”林嫣起身，從果盤裏拈起一枚洗淨的葡萄，朝傅錦朝晃了晃，“我要你雕一顆巧瓜賠罪，就用這個雕。”

見狀，謝良賢忍不住沖蘇氏道：“今日方知，娘子平日裏何其仁慈。”

他聲音不高不低，在場衆人都能聽見，被他逗得低低失笑。

唯有林嫣，美目一橫，眸光掃過來，氣勢洶洶。

幸而傅錦朝好性，接過她手中葡萄，溫聲應：“好，只要娘子別生我氣。”

大夥兒說着話的功夫，巧果雕好了，是一只玉兔，雖簡單，卻是活靈活現。

豆豆很喜歡，林嫣卻表示不滿，将巧果送給豆豆，她扭身便往自己從前住的院子走。

傅錦朝也不惱，沖衆人無奈一笑，便快步跟上去。

見到他長臂攬在林嫣的肩頭，耐心哄人的背影，林尚書和謝氏對視一眼，眼中俱藏着不安。

世上哪裏找得到完全沒有脾氣的人呢？越是能隐忍，才越是可怕。

尤其是傅錦朝這樣，本該視他們林家為敵的人。

可是，林家都傅家有虧欠，林尚書也無法。

回到房中，合上門扇，傅錦朝的手從她肩頭移至腰側，下颌輕抵她發頂：“嫣兒為何沒回傅家？溫小姐對嫣兒說了什麽？”

“你去過長公主府了？”林嫣微訝。

她沒回去，他竟會四處找她。

“沒說什麽，只不過告訴了我一些，我早該知曉的真相。”林嫣說着，掰開撫在她腰間的大手。

她回過身，仰望着他，眼中半分绮念或是赧然也無。

“傅錦朝，我與三表哥，還有董家的公子，并非八字不合，是不是？”林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俊顏，那張極具欺騙性的，謙謙君子的臉，“你處心積慮娶我，汲汲營營推行新政，并非為國為民，目的都是為了扳倒林家，報仇是嗎？”

“聽說，你找到了你祖父被冤枉的證據。”林嫣還是更願意相信爹爹光明磊落、身正影直，她凝着傅錦朝的眉眼，冷聲質問，“究竟是你找到的證據，還是你僞造的？！”

“你都知道了？”傅錦朝沒想到，溫如竟然知道這麽多，且全都告訴給林嫣。

拿到證據之後，他确實彷徨數日。

想親近她，又覺每一次相親都是罪孽深重，愧為傅家子孫。

直到今夜，他隐隐不安，又久久找不到她，見不到她。

那一絲彷徨被心慌驅逐，傅錦朝才終于意識到，于他而言，林嫣比想象中更重要。

“明日随我回去，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傅錦朝擡手，長指輕觸她側臉。

她想知道的，去問爹爹才更可信，而且明日她要去提醒爹爹，傅錦朝在背後的動作。

思及此，林嫣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我不回去。”

事情弄清楚之前，她沒有辦法再像從前一樣，住在傅家，沒辦法面對他留在帳間的氣息。

“不回去？”傅錦朝嗓音沉下去，眸色也轉而沉邃。

“你知道與謝良俊沒有八字不合，想重新回到他的懷抱了？”傅錦朝捏起她下颌，狠狠堵住他唇瓣，“休想。”

若非他從中作梗，現在攬着她腰肢，品嘗她唇齒間清甜滋味的，便會是謝良俊了。

只是想想，傅錦朝眸底情愫便越發洶湧，她與謝良俊相處時的自在歡喜，都讓他嫉妒得發狂。

他動作霸道，掌控欲極強。

林嫣皮膚嬌嫩，下颌被他捏出兩處紅紅的指痕。

她抗拒着，卻被他扯下腰間絲縧，纏住雪腕。

“嫣兒，你這裏只許有我一人。”傅錦朝長指撫過她心衣衣料，衣料壓出指痕，皺得不像樣。

林嫣深吸一口氣，身形微微發顫。

“我偏不，我就喜歡三表哥。”林嫣狠狠咬了他一下，嘗到淡淡的血氣。

他騙她，休想她如他的意。

“嘴巴這麽甜，卻不肯哄人。”傅錦朝松開她，弓起指背蹭去唇上血痕，那血氣似在他漆眸中凝聚。

帳外燭光哔剝一聲，他睥着她唇瓣，眼神讓人心悸，嗓音喑啞低語：“那就出些別的聲兒吧，我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