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私心

夜半, 屋裏叫水,芳茜進來收拾,只覺裏屋一股熱浪, 比庭院熱上許多。

收拾好床鋪,走出屏風,便見小姐無力地依偎在姑爺懷中, 正就着姑爺手中琉璃杯喝水。

似乎嗓子不适,她小口小口喝着, 稍稍含一息,才咽下去。

驀地, 芳茜耳邊回響起那些細碎羞人的嗓音,忙別開臉, 抱着換下的絲衾快步走出去。

重新躺回帳中後,裏間已擺上冰盆,絲絲涼意讓林嫣周身熱意也緩緩平複,肌膚淺緋消退, 恢複成自然的雪白。

“嫣兒再好好想想, 你喜歡誰?”傅錦朝拂開她頰邊一绺發絲, 端凝她姣麗的小臉。

林嫣沒敢睜眼瞧他, 眼前的傅錦朝,根本不是她以為的溫潤君子。

霸道、磨人, 還極為執拗。

這會子, 她連指頭尖兒也懶得擡一下,倦意将她那股不服輸的心氣兒也變得綿軟。

“傅錦朝。”林嫣睫羽輕顫, 抿了抿唇, 幽咽的嗓音含着不自知的媚:“喜歡傅錦朝。”

他管得住她的嘴,卻管不住她的心, 林嫣憤憤想。

可下一瞬,想到連她也管不了自己的心,林嫣呼吸一窒,更是羞憤。

枕畔佳人似乎倦極,很快便睡熟。

今夜,傅錦朝特意留着燈,将她千種風情皆瞧在眼中,也讓她瞧清他的熱望。

一時沖動,确實把人欺負狠了。

此刻凝着林嫣乖巧安恬的睡顏,尤其那鴉羽般細密的潤濕的眼睫,傅錦朝心中劃過一絲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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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吓着她,親手撕開溫潤的面具,想必她更難相信他。

思量良久,傅錦朝捂着上腹部位,痛得弓起腰身。

也罷,還是讓她自己去問她最相信的爹爹好了。

翌日醒來時,天光大亮,枕邊位置已空。

從前面對這樣的情形,她心裏多少有些空落落的。

今日,卻悄然松了一口氣。

只要暫時不必面對傅錦朝,怎樣都好。

芳茜領着小丫鬟,捧來洗漱之物。

待小丫鬟們放下東西,紛紛退出去,芳茜才立在林嫣身側道:“小姐,姑爺臨出門前,吩咐奴婢傳話,說讓小姐等他下值來接您回府。”

回的自然是傅家。

可是,她怎麽還能回去?

林嫣淨手的動作一頓,晶瑩水滴順着她皙白的指骨滑落,腦中浮現出什麽,她雪頰登時騰上紅雲。

她別開臉,胡亂抓下盆架上的帕子,沾取微涼清水驅散面頰熱意。

“哦,知道了。”林嫣随口應。

早膳用的心不在焉,上衫衣料柔滑,她稍稍擡手,便露出腕間痕跡。

兩只手腕皆是紅紅的半圈,時時提醒着林嫣,她竭力想忘掉的事。

不得已,林嫣找出兩根細細的銀鏈,将衣袖稍稍收口,倒成了不錯的裝飾。

不多時,阿娘身邊的丫鬟來請,林嫣知道,阿娘是看出了些什麽,想單獨問她。

用早膳時,林嫣便已想好,舉步便朝正院去。

林嫣進來時,謝氏正在院中修剪花枝。

一眼望去,只覺女兒裙擺輕曳間,比枝頭花朵還嬌豔。

稍稍打量了幾眼她走路的姿态,謝氏便有些不自然地別開臉,目光随意落在花枝上。

“阿娘。”林嫣輕喚,腳步放緩,朝謝氏走過去。

她語氣不果斷,欲言又止,謝氏聽在耳中,暗暗嘆息,面上卻一派如常:“來,替娘把剛剪的花拿進去,插到荔枝木幾上那尊花觚裏。”

“好。”正好林嫣還沒斟酌好,該從何問起。

捧着花枝,步入屋內,将花枝插到瓶中,林嫣調整着枝丫和花朵的朝向,總不能滿意。

她知道自己有些心浮氣躁,索性手扶花觚,細細想心事。

阿娘的屋子,有種讓人安心的香氣,聞着花香,她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聽到腳步聲進來,林嫣神思回籠,回眸望去,只見謝氏從多寶格上,取下一只長形剔紅木匣。

“這是爹娘給你的,找個穩妥地方收好。”謝氏将木匣遞至她面前。

林嫣接過木匣,沉甸甸的。

放到花幾上,打開鎖扣,看到裏邊層層疊疊的銀票、地契,錯愕不已。

“阿娘,您這是做什麽?”她心裏有些慌,不祥的預感快速滋長。

謝氏也沒打算再瞞她,畢竟也瞞不了多久,後面的路要如何走,或許還得靠女兒自己。

“嫣兒,你與錦朝有事瞞着娘是不是?其實爹娘也有事瞞着你,如今你已長大,也是時候告訴你了。”謝氏拉着林嫣的手,輕輕拍了拍,坐到窗畔便榻上,語重心長道,“咱們家與傅家的恩怨,你大概聽過一些,只不過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與其你從旁處打聽,不如阿娘親口告訴你。這也是你爹爹的意思。”

謝氏的語氣,讓林嫣感覺不安。

可她沒打斷謝氏,怕阿娘又改變主意。

“因着徇私舞弊的案子,傅家的老太爺背負了十餘年的罵名,郁郁而終。”說到此處,謝氏迎上林嫣的目光,神情黯然,“其實……傅首輔是被冤枉的,收人錢財,在卷宗上做标記的,另有其人。此事,你爹後來才查到,也曾想替首輔大人翻案。”

聽到那句“傅首輔是被冤枉的”,林嫣心口猛地一震,微瞠的美目微微刺痛。

阿娘親口告訴她,傅錦朝的祖父,她曾經嗤之以鼻的首輔大人,是被冤枉的。

林嫣定定凝着謝氏,腦中一幕幕畫面飛速閃過,皆是她與傅錦朝相識以來的種種。

傅首輔是清白的,傅家并非作奸犯科的門第,可她對傅錦朝,都說過些什麽?

“聽說當時傅首輔的身子已經很不好,你爹悄悄派人往範家送去極品紅參,也沒能把人留住。而先帝,哎,先帝剛愎自用,又多疑,你爹爹為保全林家,不得不當着先帝的面,銷毀證據。”

“哪個範家?”林嫣輕問,腦中閃過一個身影。

果不其然,聽謝氏回應:“江南麗城的範員外,你不認得,但他的孫子你應當見過,便是與錦朝走得近,詩文流傳京城的範三公子。”

“這些年來,你爹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謝氏深知林尚書這些年如履薄冰的不易,直到今上即位才好些。

“錦朝高中狀元,進到翰林院,做了侍講,被皇帝賞識,你爹其實是高興的,并沒有想打壓他。”謝氏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才擠出一絲笑道,“只是他根基不穩,急于求成,那些新政的舉措,哪一項都牽動着勳貴官紳們的利益,你爹也說,龍眼無恩,鐵打的龍椅,流水的狀元,你爹是不想他把自己折進去。”

從前,爹爹是從不與她說這些的,她以為爹爹是對女子有偏見,對阿娘也一樣不會說。

沒想到,阿娘都知道。

所以,從前不告訴她,不讓她接觸到朝堂之事,只是想讓她無憂無慮,遠離那些讓人心驚的爾虞我詐嗎?

“阿娘,聽說傅錦朝已經找到替傅首輔平反的證據了。”林嫣說出這句話時,心情異常平靜。

甚至,心裏已經想着,如何趁他不在的時候,去書房把那證據找到,然後,毀掉。

林嫣一直以為,林家是正義的一方,她可以随意站在道德高點指責、鄙夷傅家人。

此刻,心中惡念陡生,她才發現,原來她也可以很自私。

就連爹爹當年查到真相後,明哲保身之舉,她也能夠理解。

對啊,爹爹不是故意陷害傅家,甚至沒放棄過調查真相,只不過爹爹人微言輕,沒辦法扭轉乾坤。

再說,爹爹不是暗中接濟過傅家麽?爹爹不是壞人。

一時間,林嫣腦中無數個聲音錯雜紛擾,她想到無數個理由,告訴自己,她應該像爹爹當年一樣,選擇維護林家。

可是,偏偏心口傳來讓她窒息的揪痛。

她明白,若真的毀掉那份證據,讓傅錦朝沒辦法替老太爺雪冤,她與傅錦朝之間,必定陷入萬劫不複的絕境。

謝氏見女兒神情變幻,白着一張臉,只當女兒心思純善,被吓着了,不知該如何自處。

柔暖的日光中,謝氏擡手撫了撫女兒的發絲,神情憐愛:“嫣兒,你說的,阿娘和你爹都已知曉,你不必做什麽,天塌下來,有你爹和兄長們撐着呢。該還的債,總要還,不能一世睡不安穩是不是?”

謝氏淺淺含笑,語氣豁達,仿佛已做好準備,去接受所有預料到的結局:“別擔心,翻案也不是簡單的事,等良俊建功立業回來,以功抵過,加上皇帝仁厚,想必會對林家從輕發落。”

“娘的嫣兒什麽都不知道,你是無辜的,既然嫁給了錦朝,暫且還是随他回去,娘不求你賢良淑德,替你爹贖罪。”謝氏說着,想到昨夜情形,頓了頓,嘆道,“只是你這脾氣,也該改改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她希望林家被發落的一日,傅錦朝能念着些夫妻情分,莫要為難嫣兒。

“阿娘,您別這麽說,我改改脾氣,我去求他好不好?”林嫣潸然垂淚,像個沒有主見,亂了方寸的尋常閨閣女子,“您和爹爹,和哥哥們,都要好好的,不許再說喪氣話。”

“好,娘不說。”謝氏替她拭了拭眼淚,“別哭,也不必求他。他想如何,就讓他做去,林家也不是怕事的,沒到那一步呢。”

林嫣眼中噙淚,默默颔首,心中卻另有計較。

進翰林院大門前,遇到王元昌,傅錦朝頓住腳步。

王元昌上下打量了一下傅錦朝,見他身上官服還是昨日那件,微笑打趣:“昨日七夕,錦朝兄忙着陪佳人,竟連衣裳也忘了換麽?”

昨夜他買了些巧果,一個人未免孤清,便提着去傅家,想與傅錦朝談些事。

沒想到,傅錦朝根本不在。

早上他特意在林家一帶徘徊,親眼瞧見傅錦朝從林府大門走出來,豐神異彩。

嗬,表面上正直清傲,滿口仁義道德,實際上還不是借機攀附權貴?

也是,與仇人結親又如何?只要親家有權有勢,娶的娘子仙姿玉色,哪點仇恨在就忘在溫柔鄉裏了。

只有他傻傻以為,他與傅錦朝同為寒門子弟,可以惺惺相惜。

傅錦朝那有些發白的面色,薄唇細小的傷痕,都無聲訴說着昨夜種種風花雪月。

腦中浮現出林嫣那張嬌豔的小臉,窈窕身段,王元昌眼底閃過一絲嫉妒。

他是孤家寡人一個,傅錦朝卻是高床軟枕、溫香在懷,處境哪裏一樣?分明是天壤之別!

王元昌狀似随意的打趣,令傅錦朝神情有一瞬間的異樣,很快又恢複如常。

“昨日沒買到娘子喜歡的禮物,她與我鬧別扭呢,這才給忘了。”傅錦朝擺擺手,笑意溫暄,“不提也罷。”

寒暄過後,王元昌借口進去找人,與他一道進了翰林院。

傅錦朝未曾留意王元昌語氣裏的酸意,今日公幹,他表現出少有的心不在焉。

平日時常多留一兩個時辰的人,一到下值,便匆匆離開翰林院。

林嫣知道一切,今日會與林家人說些什麽,又會如何抉擇?昨夜又被他吓着,肯不肯随他回傅家去?

傅錦朝甚至想到,她不願回去,不肯再見他,讓林家把她藏起來的可能。

只要一刻沒見着她,他心裏總不能踏實。

想到各種可能性,回到林家,走進林嫣的院子,見佳人立在廊庑下張望。

望見他的一瞬,她不僅沒躲開,反而捉裙朝他小跑而來,含羞攥着他衣袖:“夫君怎麽才回來?”

她語氣嗔怪,伸出纖手,朝他攤開掌心:“禮物呢?”

傅錦朝對眼前情形,産生深深的懷疑,他的娘子,莫不是失憶了?比如說,忘記了昨夜聽到的、經歷過的事?

這想法太過荒謬,可傅錦朝覺得很有可能。

一時沒反應過來,傅錦朝輕問:“什麽禮物?”

“昨日七夕,你,你沒忘了做壞事,倒不記得給我買禮物麽?”林嫣說罷,羞然咬住唇瓣,跺了跺腳,“不跟你回去了!”

“嫣兒,肯跟我回去?”傅錦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管今日出了什麽變數,林嫣此情此态,并未怪他昨夜孟浪,還态度大變,願意跟他回去,傅錦朝心口生出狂喜。

他以為困難重重,将至絕境,誰知是柳暗花明。

傅錦朝唇角揚起愉悅的弧度,上前兩步,大手握在她腰側,及時止住她腳步。

長臂繞過她膝彎,将她橫抱起來,大步邁入內室,将她困在妝臺前。

傅錦朝從袖袋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芙蓉玉簪,望着菱花鏡中的玉顏,輕輕将玉簪插在她發間:“喜歡嗎?我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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