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烘幹
睡了個回籠覺, 林嫣氣色好了許多，面色多一點紅潤。
即便心事重重，她仍在庭院中練了小半個時辰八段錦, 準備用罷早膳，去正院請安。
正緩緩吐息，做着放松動作, 卻聽到院門外傳來手杖敲擊地磚的脆響。
林嫣動作停滞一瞬，側眸望去, 正好見老太太步履蹒跚邁進院門。
“練着呢？”老太太主動開口，上下打量着她, 第一次對她說出疑似誇贊的話：“還是年輕好。”
“祖母。”林嫣收勢，盈盈福身請安。
面對老太太, 她也是第一次沒了驕傲的氣場。
甚至，瞥見老太太愁苦的面相，花白的銀發，林嫣心裏也忍不住難受。
若非當年的冤案, 老太太應當還是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首輔夫人, 不會像眼前這般, 明顯比同齡人衰老一截。
老太太身上沒有慈藹之氣, 只有歲月風刀霜劍刻下的肅穆。
“瑩瑩說，你這小廚房的菜肴很是講究, 上次嘗了一回, 确實不錯。”老太太說着，松開巧珠的手, 轉而将枯皺的手搭在林嫣腕子上, 沒看她，敲着手杖往裏走, “趁着錦朝不在家，老太婆便來瞧瞧你這裏怎麽個講究法兒。”
聞言，林嫣目光微閃，聽明白老太太是想趁傅錦朝不在，對她說些什麽。
“祖母願意指點，是嫣兒的福氣。”林嫣柔聲應。
她假裝沒聽懂老太太的意思，扶着老太太的手，吩咐芳茜去竈房打點。
巧珠候在廊下，屋裏沒外人。
老太太松開林嫣的手，坐到太師椅上，望着她，哂笑：“今日是怎麽了？竟對我這老太婆如此客氣有禮。你自嫁進來起，不是一直與我不對付嗎？”
Advertisement
渾濁的眼眸裏透着審視，像是在猜測林嫣在耍什麽花樣。
聽老太太提起此前的事，林嫣心中微微懊悔。
倒沒覺得自己有什麽錯，只不過，若老太太針對她的時候，她默默承受了，這會子是不是會少一些愧疚感？
不過，不管她如何對待老太太，老太太對林家的恨，對她的讨厭，恐怕也不會少一分。
既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
當即抛散心中愧疚的情緒，不卑不亢應：“祖母說笑了，林嫣也并非蠻不講理的女子，只要老太太不針對我，我自然也希望相安無事。”
見她語氣又恢複平常模樣，老太太便打消了心裏那一點怪異的猜測。
她知道錦朝在查當年的事，且有了眉目，所以希望林嫣什麽也不知道，別做出任何會影響錦朝決斷的事。
得知七夕那晚，林嫣遲遲不歸，錦朝竟不顧宵禁的時辰，騎馬跑出去找人，老太太心裏便一直隐隐不安。
總覺得有什麽事，在脫離掌控，就像錦朝對林嫣的感情。
即便視林嫣如仇敵，老太太心裏也不得不承認，這姑娘容貌生得極美。
錦朝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第一次沾女子，一時被迷惑心智，淡化仇恨也是有的。
可他若因為這個女子，放下仇恨，老太太決不允許。
老太太想了半宿，終于想到個好主意。
天一亮，便迫不及待往林嫣這邊來。
以防林嫣不同意，老太太對她說話的時候，刻意收着些情緒，努力釋放善意。
見火候差不多了，老太太開口道：“祖母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祖母年歲大了，有時難免控制不住脾氣，你多擔待。”
“祖母言重。”林嫣擠出一絲笑，“只要您往後不再像先前那樣，不再發脾氣對夫君動用家法，林嫣願做一位有孝心的晚輩。”
“不愧是大家閨秀，果然孝順！”老太太順着話茬，以手捧心，轉到正題，“哎呀，這兩日也不知怎麽的，老身一直心神不寧，老頭子托夢告訴我，他在底下缺錢花了，我想去萬象寺請師傅做場法事。瑩瑩沒見過什麽大陣仗，所以我尋思着，就由你陪着祖母去寺裏住幾日。不知嫣兒願不願意陪陪我這個老太婆？”
今日老太太态度一反常态，讓林嫣摸不着頭腦。
本以為，因着上回贏到玉如意的事，良心發現，沒想到在這兒等着她呢。
她倒不怕老太太單獨磋磨她，畢竟她也不是泥捏的性子。
只是，想到尚未哄好傅錦朝，若不趁熱打鐵，等過幾日回來，傅錦朝已經鐵了心要林家覆滅以償，怎麽辦？
可老太太先将她架得高高的，林嫣若拒絕，便是不孝。
更何況，三表哥到北疆後，尚未寄回只言片語，也不知在那邊怎樣，林嫣也想借機去萬象寺為三表哥祈福。
內心稍作掙紮，林嫣微微颔首：“好，我願意陪祖母去萬象寺。”
出門前，傅錦朝向她許諾過，夢裏的駭人的事都不會發生，她姑且信他這一次。
若他食言，便說明他本身就不可靠，即便一時哄好他，他日一樣可能反悔。
見她應下，老太太面上笑意多了幾分真實：“好孩子，那你今日便打點好，明日一早，咱們便去寺裏。”
用罷早膳，老太太美滋滋地離開。
林嫣列了個單子，交給芳茜，又把形成簡單說了，柔聲吩咐：“若還想到什麽需要的，你看着買就行。”
不多時，許瑩瑩拿着新畫出來的，鋪子的改裝圖紙進來，林嫣與她商量着開鋪子的事，也順便提了一嘴要去萬象寺。
至于老太太話語裏貶損許瑩瑩那句，林嫣沒提。
“老太太要去萬象寺？”許瑩瑩睜大眼睛，想到二人一直不對付，眼中滿是擔心，“要不還是我陪祖母去吧，祖母有時脾氣上來，可能會有些不好相與。”
她這話說得委婉，顯然是擔心林嫣會吃虧。
話音剛落，她又猶豫。
萬象寺是大寺，再小的法事，也需要不菲的香油錢，老太太指名要林嫣同去，怕是為了沾光。
若她陪着去，要花傅家的銀子，老太太定然不會答應。
“別擔心，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林嫣沖她眨眨眼，将她注意力又拉回圖紙上。
天黑得比前幾日早了些許，傅錦朝回來得也早。
林嫣正從衣櫥裏挑選顏色素淨的衣裙，聽到腳步聲，回眸望去，便見他颀長的身影邁入門檻，身姿端直，似勁松修竹。
“芳茜，吩咐竈房擺膳吧。”林嫣吩咐一句。
随即，将手中剛挑好的衣裙挂回衣櫥，含笑朝傅錦朝走過來。
她身上穿着十二破的裙子，纖腰窄窄，裙料輕柔如波，很是賞心悅目。
只是，臉上笑意不太真實，至少傅錦朝看不出她眼中有任何喜悅。
“在忙什麽？”傅錦朝溫聲問。
“挑衣裳呢，答應了祖母明日陪她去寺裏上香。”林嫣沒細說，走到他身側時，抿了抿唇道，“我服侍夫君淨手、更衣吧。”
聞言，傅錦朝眉心微動。
她記性倒是好，一日過去，還沒忘記要讨好他。
睥着她不太自然的神情，傅錦朝沒多問上香的事，出去走走也好。
祖母脾氣雖不太好，還不至于坑害自家人，讓祖母發發怨氣，等替祖父沉冤昭雪後，他想對林家網開一面，祖母的怒氣也會少一點吧。
“從前我也沒需要人服侍這些。”傅錦朝開口拒絕，話剛出口，瞥見她不安交纏的細指，又改了口風，“不過，娘子這般殷勤，為夫也不好拂你美意。”
言畢，他調轉足尖，先一步進到盥室。
林嫣走進門扇內，拿起水瓢，舀起兩瓢水倒入盆裏。
又握住他手腕，将他手掌沒入清水中。
她皙白的指也探入水中，塗着豔麗丹蔻的漂亮指尖，自他指尖開始搓洗，經由修長如玉的指骨，探入指縫。
許是時常練劍的緣故，林嫣指腹觸到他指根處稍硬的繭。
那薄薄的繭，無端喚起她周身肌膚岑寂的記憶，尤其是身前最綿軟處。
林嫣心口不由自主揪緊，連指尖也顫了顫。
幸而水涼，他大抵察覺不到她指尖升騰的熱意。
男人手掌寬大，她搓洗得很細致。
待十根手指都洗過，林嫣垂着眼眸，下意識松了口氣。
随即，側身去取架子上幹燥的棉巾，想替他擦手。
擡手之時，身姿被拉直，便顯得越發挺拔，似花瓣開到極盛的弧度。
傅錦朝眸光愈發沉邃，長指抽出水面，盥室中靜得，能聽見指尖水珠滴落的泠泠輕響。
剛把棉巾攥在指間，林嫣便覺腰間一緊。
“不必這麽麻煩。”傅錦朝一條手臂攬住她纖袅的腰肢，長指如靈巧的魚兒，從她衣襟滑入。
微濕的指，竟沒有水的涼意，而是與她心口肌膚一樣發燙。
林嫣深深吸一口氣，指尖顫顫，手中棉巾輕飄飄落到地上，覆蓋住絲履上繡着的紅豔的相思豆。
棉巾沒用上，他寬大的掌被軟玉烘幹，手有餘香。
林嫣脊背貼着牆壁，鬓邊微濕，氣息不穩。
瞥見他長指整理衣擺的動作，目光慌忙移開。
傅錦朝扶住她，清清嗓音：“再不出去用膳，丫鬟該進來瞧了。”
“可我……”林嫣垂眸望望自己衣襟上的點點濕痕，面紅耳熱，說不出口。
傅錦朝瞧着，心情卻似極好，不容她回避，幾乎是單手托住她後腰，将人架出去。
兩人在盥室停留的時間，并不像林嫣想象中那般長，且她竭力忍着，并未發出什麽大動靜，外間并未發現什麽異常。
林嫣出來時，芳茜剛擺好碗箸，一眼瞧見林嫣衣襟處幾點洇濕的痕跡，疑惑問：“小姐衣衫怎麽打濕了？可要換一身？”
果然，被人發現了，林嫣面頰熱意醺然。
她也覺得，還是快去換一身衣裙才好。
可沒等她開口，便聽傅錦朝道：“幾滴水罷了，不礙事，你們小姐自告奮勇要幫我洗手，卻把自己衣衫打濕了。服侍人的事，她哪裏做得來？往後還是為夫服侍娘子，好不好？”
最後一句，他是側眸望着林嫣說的。
此刻的他，似剛飲過一碗大補湯，目若朗星，神采英拔。
這聲“娘子”，似乎也比從前多了一重意味。
林嫣辨不分明，可她隐隐能感覺到，傅錦朝頗為志得意滿，對她的态度，明顯比昨晚松快。
可她今日明明還什麽都沒做啊？林嫣捕捉到他眸中笑意，疑惑又茫然。
穿着這身衣裙，在丫鬟們的注視中用膳，林嫣頭都沒好意思擡。
她渾身不自在，吃得慢吞吞，在盥室裏消耗了不少心神、體力，林嫣比平日裏更餓些。
滿桌膳食，全是滋養脾胃的菜式，傅錦朝明白，這也是她讨好他的方式。
雖不需要她這般小心翼翼，可忙碌一日，吃到和胃的膳食，他品味到家的滋味。
是他想要的，有愛人、有煙火氣的家。
傅錦朝放下筷箸時，林嫣又讓芳茜替她盛了半碗湯。
她飯量明顯比平日大些，傅錦朝含笑睥她，嗓音清潤：“還沒吃飽麽？夜裏再備些宵食可好？”
“姑爺有所不知，我家小姐沒有用宵食的習慣。”芳茜聽出姑爺是心疼小姐，又怕小姐辜負姑爺美意，忍不住解釋。
聽到解釋，傅錦朝卻仍凝着林嫣，面上笑意不減。
他眼神裏，有林嫣才能看懂的東西。
目光對上的一瞬，林嫣仿似被那灼熱燙着，慌忙垂眸：“不，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