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傻話

從林府出來, 陳玉濃沒坐轎子,而是由丫鬟香柯撐着傘,沿街邊往回走。

聽着淅瀝的雨聲, 心裏平靜些,她也想晚些回去。

阿娘待她好,可是比起過繼來的弟弟, 還是不能及。

伯府即将落難,先前議親的人家, 皆對她避之不及,阿娘沒有問過一句, 她心裏難不難受,一心顧着為弟弟求前程。

她來林家請林嫣幫忙之前, 姐姐已在宮裏求過皇帝,卻被皇帝斥責,禁足一月。

事到如今,陳玉濃只覺, 門第、修養皆是虛幻, 除了林嫣這個好友, 她一無所有。

雨勢漸大, 香柯将油傘往陳玉濃這邊傾斜更多,自己則打濕了半邊衣袖。

“小姐, 要不還是坐轎子回去吧, 您身子弱,淋不得雨。”香柯着急勸。

從前, 她是伯府小姐, 自是身嬌體貴,可往後未必了, 淋不淋雨可不由她說了算。

這一瞬,陳玉濃忽而明白,林嫣為何将身上淋得濕漉漉的。

嫣兒也很難過是不是?偏偏她還去讓嫣兒幫忙求情,豈非在嫣兒心上又添了一根刺?

陳玉濃懊悔不已,無聲落淚。

“陳小姐?”轎子後頭傳來一道略耳熟的嗓音。

陳玉濃頓住腳步,愣愣回眸,望見騎在馬背上的王元昌。

雨幕中,他戴鬥笠,披蓑衣,氣質清儒,确定是她的一瞬,他面上分明露出喜色。

“真的是陳小姐。”王元昌翻身下馬,牽着缰繩走到近前,“這樣大的雨,小姐怎的不坐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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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關心,并不需要陳玉濃回應。

陳玉濃也不明白,當所有人對定遠伯府避之不及時,王元昌為何主動過來寒暄?雨勢這般大,他明明可以當做沒看見。

“王公子。”陳玉濃福身施禮,并未解釋。

以為寒暄過後,他便該走了。

誰知,王元昌望望街邊已早早打烊的鋪面,指指屋檐下:“請小姐去屋檐下一敘。”

陳玉濃聽出他有話要說,莫非,爹爹的事,他有什麽新的消息?

通政司本就是消息彙聚之處,陳玉濃不由自主生出期待。

“香柯,替我在旁邊守着。”陳玉濃側眸吩咐一句,便朝王元昌略颔首,往屋檐下走去。

屋檐約有二尺寬,陳玉濃脊背貼着牆壁,才不至于被屋檐前垂下的雨幕淋濕。

“王公子可是有我爹的消息?”陳玉濃目中含着期盼。

王元昌第一次離陳玉濃這般近,不管是距離上,還是身份上。

在他眼中,陳玉濃雖不及林嫣嬌豔,卻是蘭心蕙質,儀态清絕。

原本他只敢在心裏暗暗肖想,可如今定遠伯府即将敗落,他一伸手,便能擁有這位曾被貴人盛贊過的貴女。

王元昌悄然打量着她的儀态,暗暗收斂眼底興奮之色,輕輕搖了搖頭:“抱歉,小生能力有限,未能打探到。”

眼見着陳玉濃眼中期盼暗淡下去,他話鋒忽而一轉:“不過,我有法子可以救伯爺,現在還不能告訴小姐,但是小姐相信我,再等等。”

王元昌不是傅表哥的朋友嗎?傅表哥要按律法懲治父親,王元昌為何要幫她?

陳玉濃想不通。

但對方一番好意,她無法拒絕。

“多謝王公子。”陳玉濃盈盈福身,“若王公子能救我爹,便是玉濃的恩人,大恩大德,必當回報。”

王元昌沒再多言,朝她拱了拱手,擡腳便要走進雨幕中。

可足尖剛剛擡起,又落下來。

陳玉濃望着他,微微疑惑。

下一瞬,便見王元昌解下披在肩頭的蓑衣,轉而攏在她肩頭。

“王公子!”陳玉濃覺得不太妥當,慌忙要解下來還他。

王元昌着急制止她:“小姐身子嬌弱,還是小姐更需要。”

說話間,他擡手阻止她的動作,大手覆上她細嫩的手背,臉一紅,又匆匆移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男子,自當照顧小姐。”

說完,不等陳玉濃回應,便躬身鑽進雨幕中。

蓑衣上,有屬于男子的氣息,很陌生,讓陳玉濃有些不适。

可對方是一番好心,是以,等王元昌騎馬走遠,陳玉濃才将蓑衣解下,遞給香柯:“替我收着,改日再找機會還給王公子。”

前邊不遠處,有間琴室,陳玉濃想去問問,她手裏那兩把古琴,可以賣什麽價。

此事不好讓香柯跟着,便找個了理由,讓香柯坐轎子先行回府了。

問了幾句,一聽她是想把琴拿來寄賣,掌櫃态度便不太好,壓價也狠。

陳玉濃想想,還是舍不得,從琴室出來時,沒見颦起淡淡愁。

道旁燈籠次第亮起,她獨自一人,擎一柄杏紅油傘,走在雨幕中,纖細惹人憐。

林灏坐在馬背上,靜靜凝着她背影。

直到她走開一段距離,才假裝剛看到她,追上去:“玉濃。”

聽到熟悉的呼喚,陳玉濃回頭,果然瞧見林灏,她眉眼染上笑意:“林大哥,還沒下值嗎?”

望着他時,陳玉濃真實的情緒分明藏起,她總是這樣懂事,懂事得讓人心疼。

“剛下值,準備給嫣兒帶些點心回去。”林灏想想,終是忍不住問,“方才看到你從琴室出來,可有看中的琴?林大哥順道替你買下來。”

買點心和買琴哪能是一回事?再說,她也不是林灏的親妹妹,不能收他這樣大的禮。

若說不用,林大哥肯定覺得她見外。

左右家中情形,林灏也都清楚,陳玉濃便不遮不掩應道:“林大哥,我不是去買琴,而是想把琴拿去寄賣。”

說着,她淺淺一笑:“不過,價格太低,不劃算,我決定還是自己留着用。”

伯府已經艱難到,需要她一個嫡女去買琴賺錢周轉的地步了嗎?

林灏眸光略沉,想說,他這裏還有些體己銀子,可以給她周轉。

可是,他開口不合适。

“家裏的事,別太擔心,陛下仁厚,未必會用重典。”林灏絞盡腦汁,只想到這一句勉強能勸人的話。

林大哥自己也正為林家的事焦頭爛額吧,他們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卻還來勸她。

陳玉濃忽而豁然開朗,心裏輕松不少,笑意真實幾分:“林大哥,我知道的。”

臨走前,林灏見她裙擺被雨水沾濕了些,便翻身下馬,順手将蓑衣解下,披到她肩上:“夜裏風涼,快些回去,別讓家裏擔心。”

夜風确實涼,夾着雨絲,更是濕冷。

蓑衣裏頭猶帶他身上的體溫,溫柔将她包裹,陳玉濃愣了愣,一時竟忘記道謝。

等他回過神,只能看到林灏騎馬離開的背影。

這時,她才覺得林灏有些反常,他說看到她從琴室出來,那為什麽沒有在看到她的一瞬叫住她,而是等她走了一段之後?

而且,林大哥方才是往她這邊走的,說是要去前頭替林嫣買點心,這會子怎的又往回走?點心不買了?

林灏身量高,原本及他腿彎的蓑衣,披在她身上,便長及腳踝。

蓑衣上,有他衣料上淺淺熏衣香,似松柏,幹淨清爽。

林大哥是見她不開心,把她當林嫣在哄吧?陳玉濃笑了笑,一手擎傘,一手攥着蓑衣對襟處,往定遠伯府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回去的那一段路,有人遠遠跟着,一直目送她進了府門,才悄然離開。

晨起時,林嫣腦仁有些昏沉,料想大抵是心神不寧之下,寒氣入體,着涼了。

若告訴芳茜,她肯定沒機會出府。

林嫣決定先撐一撐,等從傅家回來,再請大夫來瞧。

早膳時,林嫣特意挑其中熱氣氤氲,能驅寒的湯羹食用,身子似乎輕快了些。

算算日子,正好傅錦朝今日休沐,她打算坐馬車直接回傅家。

剛換好衣裙,準備出門,便聽小丫鬟來禀報:“小姐,姑爺來了,在二門外等,說要接小姐回去。”

小丫鬟撇着嘴,顯然不太高興。

現在的林家,怕是沒有人歡迎傅錦朝來,所以也沒人接待他。

“嗯。”林嫣颔首應。

邁出垂花門,果然見傅錦朝長身立于木樨樹側。

許是站得久了,他身上也沾染了些芳馥的香氣。

雨後的空氣有泥土草木的味道,地面大抵幹了,石頭縫隙間還能看出下過雨的痕跡。

可是傅錦朝朝她望來時,眼神溫暄,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林嫣語氣尋常。

這幾日,她明明也沒有很在意,可當着他的面,把這句在心中盤桓許久的話,宣之于口時,她心口還是一陣揪痛。

其實,她心裏還是害怕的,傅錦朝的突然到來,把她按捺許久的害怕放大。

“說什麽傻話?”傅錦朝走到近前,攬住她肩膀,唇角笑意淡下來,“幾日不見,娘子清減了。”

“正好,換上厚重的衣裙,也不用擔心臃腫難看。”林嫣彎彎唇,将手搭在傅錦朝小臂,由他扶着,登上馬車。

馬車辘辘駛動,林嫣倚靠車壁,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

傅錦朝以為,她是在為林家擔心,心裏暗暗嘆息,他說過不會重創林家,她總不肯信。

“嫣兒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傅錦朝端身坐在對側,睇着林嫣。

想問的太多,林嫣正不知該從何說起。

聽他這麽一問,林嫣心口倏而竄上一股火氣,瞪着他道:“傅錦朝,你親口說過,三表哥回京前,你不會動林家。”

“嗯,我是說過。”傅錦朝微微颔首,理直氣壯道,“可我也說過,會為祖父平冤昭雪。所以,這次會被陛下發落的,是定遠伯和吳侍郎。”

聞言,林嫣眸光微閃,不可置信問:“你此話何意?”

“有件事,一直未曾告訴你,其實回門那日,與岳父大人在書房,我手裏拿着祖父臨終前寫的信。”傅錦朝凝着林嫣,淺淺牽動唇角,“是給岳父大人的,只有四個字,嫣兒猜猜,是哪四個字?”

只要能哄好她,那份他親手僞造的遺願,就當是真的吧。

也不算違背祖父的意願,畢竟,祖父生前從未讓他報仇,且早已深知,要傅家倒臺的其實是先帝。沒有林尚書那篇名震天下的檄文,也會有其他人的奏疏。

林嫣想不出是哪四個字,一時間,紛亂湧入她腦中的,皆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之類的詛咒。

她默然未語,傅錦朝便自問自答:“我不怪你。”

登時,林嫣心神大震。

“對,就是這四個字。”傅錦朝說着,往車壁上一靠,“祖父從未要我向林家複仇,岳父大人也親口向傅家道過歉了。嫣兒不是說,他還曾經托範家,給我祖父送來紅參麽?所以,嫣兒以為我會對林家如何?在你心中,我當真鐵石心腸?”

不是,林嫣下意識搖頭,淚珠不受控地落下來。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哭。

是因為傅錦朝答應過的話,她未曾真正相信?還是他要她認真地去了解他,而她沒能做到?

林嫣說不出,理不清,眼淚卻越來越多,越哭越兇,眼圈、鼻尖都紅了。

“我還沒說委屈,娘子怎的先哭了?”傅錦朝擡手,拿指腹替她拭淚。

看着晶瑩的淚珠順着他修長的指骨下滑,将他指骨潤濕,傅錦朝輕嘆一聲,躬身坐到她身側,捏起她手中綢帕替她拭淚。

馬車轉彎,林嫣身子前傾,傅錦朝有力的臂膀将她穩穩攬入懷中:“我們兩家之間,本就談不上信任,嫣兒防備我,也是人之常情。從今往後,若再發生任何誤會,你願不願意首先相信我?”

林嫣倚在他肩頭,哽咽着:“我頭好疼,你還怪我,傅錦朝,你混蛋。”

說話間,她稍稍側首,将側臉貼在他襟前,光潔的額頭輕輕抵在他喉間。

傅錦朝本以為,她說的頭疼,是被他吵得頭疼。

可是,感受到她額間滾燙的熱度,傅錦朝登時慌了神:“怎麽這般燙?”

“去醫館!”他朗聲吩咐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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