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哄哄

馬車已過了明月橋, 傅錦朝抱起林嫣,走進最近一間醫館。

坐館的大夫雖不擅長疑難雜症,卻是治風寒的好手。

“最多兩副藥, 定能退熱。”大夫打包票,“否則,我退你藥錢。”

林嫣身子正弱, 回林家調養,定然好得快些。

可她燒得昏昏沉沉, 再坐馬車回林家,只怕更難受。

且傅錦朝也有私心, 幾日未見,他不想再與林嫣分開。

索性, 将林嫣帶回傅家。

天色陰沉,屋子裏未掌燈,便有些暗。

林嫣睡在床裏,面頰泛紅, 傅錦朝時而拿棉巾沾溫水, 替她擦拭額角、頸間的汗。

廊庑下, 芳茜守着藥爐, 嗓音斷斷續續傳來。

“小姐昨日淋過雨,也喝了姜湯, 晨起時還好好的, 誰知突然就病倒了。”芳茜語調帶着哭腔,沖閱川道。

小姐身子骨一向好, 很少生病, 藥這麽苦,也不知小姐願不願意喝下去。

閱川坐在旁邊的杌子上, 一面打扇,一面問:“少奶奶在林家,身邊伺候的人那麽多,怎麽淋的雨?”

說到這個,芳茜記得可清楚,且至今想不明白。

“小姐說,她想知道,人在淋雨的時候,會想些什麽。”芳茜重複完林嫣的話,拿濕帕隔着,打開藥罐看了看裏頭的藥汁顏色,又把蓋子放回去,“能想什麽呢,想要把傘呗。”

閱川聽着,噗嗤一笑,覺得不妥,又做了個把嘴巴縫上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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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扇子給我!”芳茜覺得,小姐病得不省人事,閱川竟然還笑得出來,太讓人生氣,“忙你的差事去,不用你守着了!”

廊下傳來閱川賠禮道歉的話,須臾又安靜下去。

屋子裏,傅錦朝一手捏着林嫣指尖,将她掌心攤開,一手拿棉巾擦拭她掌心的汗,替她降溫。

他耳力好,将外頭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這傻姑娘淋雨,是因為那日他淋雨回來嗎?

那一日,他确實想了許多。

想到自小受到的折辱,想到祖母每次打他,以極嚴厲的語氣加諸在他身上的,對林家的恨意。

祖母不知內情,便深恨林家,只恨林家。

待案子了結,或許他該好好陪祖母說說話。

淋雨時還想了些什麽,他記得并不清楚,可淋雨之後,從她這裏感受到的溫暖,他印象很深刻。

這處宅院裏有了她,便不再是冷冰冰的落腳處,而是有溫情,有期盼的家。

藥汁很苦,傅錦朝拿湯匙往她嘴裏喂,只一口,林嫣便苦得迷迷糊糊睜眼,把藥汁往外吐。

“好苦。”她嗓音又低又委屈,似在呓語。

“良藥苦口,喝下會好受些。”傅錦朝捧着藥碗,溫聲哄。

可林嫣不買賬,身體上的不适,将她小脾氣也放大。

“就不喝。”林嫣閉上眼,緊抿唇瓣,繼續睡覺。

傅錦朝凝着她輕顫的睫,緊抿的唇,有些無奈:“真不喝?”

林嫣嫌吵,索性抓起被角,連耳朵也捂上。

旁的事都好說,她不肯吃藥,傅錦朝極有原則,不肯由着她。

“那便調一杯蜜水吧。”傅錦朝說着,放下藥碗,起身往外走。

嘴裏尚餘淡淡苦味,林嫣正愁不想含着苦味入眠呢,聽到他要去調蜜水,當即睜開眼。

不多時,傅錦朝捧着一杯蜜水進來,林嫣不想把心思表現得太明顯,便匆匆閉上眼,繼續裝睡。

蜜水的香甜氣息往鼻尖裏鑽,唇齒間草藥的苦味便越發難以忍受。

“乖,張張嘴,飲一口蜜水潤潤喉。”傅錦朝說着,長臂将她攬入臂彎,坐到她身後,環住她。

林嫣倦得很,懶得睜眼,下意識張開唇瓣。

光滑的觸感抵在她唇邊,舌尖尚未嘗到滋味,她鼻子便先聞到苦味。

當她睜開眼的一瞬,傅錦朝已将藥汁順着她半張的檀口灌進去,嘴裏彌漫着清苦滋味,身體卻本能地做出吞咽的動作。

半碗藥下肚,林嫣苦得徹底清醒,眼圈紅紅的,眼睫綴着細小的淚珠。

“傅錦朝,你這個騙子。”她啞聲控訴。

說好要喂她喝蜜水,卻騙她灌了一大口苦藥。

她話音剛落,傅錦朝便将冒着縷縷熱氣的蜜水遞至她唇邊,低笑:“哪裏騙你了?這不是蜜水麽?”

嘴裏滿是苦味,蜜水的香甜氣實在誘人,可林嫣倔脾氣上來,偏不肯喝了。

“你騙人,我不喝。”林嫣氣呼呼別開臉。

“藥有那麽苦?我不信。”傅錦朝将蜜水放到身側高幾上,故意逗她。

果然,林嫣氣勢洶洶還嘴:“你還不信?不信你自己嘗嘗!”

身上熱度未退,她睡得多,這會子雖有了些氣力,還是比不上平日裏。

兇巴巴的語氣,因中氣不足,便似有三分嬌嗔。

傅錦朝眉心微動,眼中快速閃過一絲狡黠:“好,我嘗嘗。”

良久,林嫣躲進床裏側,自己捧起蜜水嘬飲,紅着臉頰,氣息微喘:“你就不怕明日也染上風寒?”

“不怕。”傅錦朝搖搖頭,凝着她紅豔豔的唇,眼中笑意漸深,“上回我淋雨,可沒病得起不來床。”

竟敢笑話她?

本來林嫣想給他留半杯蜜水,被他氣到,當即一飲而盡。

後半夜,熱度又升起來,傅錦朝替她擦身,換了幹淨寝裙。

時而渾身發冷,林嫣縮成一團,傅錦朝便将她摟在懷中,用體溫給她取暖。

如此折騰一宿,傅錦朝幾乎沒合眼。

天光熹微之時,摸摸林嫣額間溫度,悄然松了口氣,熱度總算退下去了。

出門前,傅錦朝特意叮囑芳茜,再熬一副藥,一定要看着林嫣吃下,否則會再反複。

于是,林嫣剛用罷早膳,便被芳茜遞上一碗深褐色藥汁。

“我不想喝。”林嫣妩麗的眉輕輕擰起。

“小姐,大夫說了,須得吃完兩副藥才能好全。”芳茜将準備好的蜜餞,放在林嫣手邊,“為了照顧小姐,姑爺昨夜似乎整宿沒睡,出門時,明顯比平日憔悴。小姐若不快些好起來,姑爺的身子也要跟着垮掉。”

回林家的幾日,芳茜才慢慢意識到,小姐和姑爺并非她想的那般順遂。

林府的下人,還有京中好些人都在傳,說等案子查實,給老爺處罰的旨意下來,林家倒臺,姑爺會毫不猶豫将小姐休棄。

可芳茜不信,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得出,發現小姐生病時,姑爺有多着急。

也看得見,為了貼身照顧小姐,姑爺熬得雙眼滿是血絲。

小姐起來時,一身清爽,沒有一點汗味,想必都是姑爺的功勞。

換做是她,也未必能照顧林嫣一宿不合眼。

聽到芳茜的話,林嫣愣了愣。

驀地,她腦中浮現出,昨夜傅錦朝哄她吃藥時的情景。

藥很苦,但似乎也沒那麽難以下咽。

聽說老太太這幾日,幾乎閉門不出,連許瑩瑩請安也不見,日日将自己關在屋子裏。

林嫣料想,她大抵已然知曉胡太醫的診斷。

雖險些被老太太害到,可老太太壽元不長,又讓她心生恻隐。

老太太脾氣不好,性情乖戾,皆是生病的緣故,林嫣沒辦法讨厭她。

出來散步時,不知不覺便走到正院外,直到芳茜出聲,林嫣才發現,她已盯着院門瞧了一會子。

“小姐想去看看老太太嗎?”芳茜問。

她是恨極了老太太的,不管出于什麽理由,老太太身為女子,便不該對女子使出那般腌臜手段。

林嫣想去,又怕過了病氣給老太太。

是以,她默然一瞬,轉身回去:“等我身子好全再去。”

在院中走動時,遇到許瑩瑩,不知從哪兒回來的,手中提兩只藥包,垂首走路,腳步很快。

“瑩瑩。”林嫣喚住她,望望她手中藥包問,“你也病了?”

“沒有啊。”許瑩瑩下意識應,說完才意識到林嫣為何這麽問,她将藥包往袖中藏,窄袖衫子塞得鼓囊囊。

想想都是傅家孫媳,她沒什麽不好告訴林嫣的。

更何況,往後林嫣的情況,可能比她還難過。

許瑩瑩遲疑一瞬,湊近林嫣,半解釋半提點道:“這是避子藥,老太太當家,誰也不敢忤逆,我與錦熹不想讓孩子生下來跟着受苦,就想晚幾年再要。嫂嫂若需要,我可以把方子給你。”

聞言,林嫣微微瞠目。

原來許瑩瑩和傅錦熹成親兩年沒有身孕,是這個緣故。

對上許瑩瑩關切的目光,林嫣搖搖頭:“多謝瑩瑩,我那裏有不傷身子的法子,待會兒寫下,讓芳茜給你送過去。”

既非至親,也非密友,當面與她深度讨論這事兒,林嫣還是臉皮薄,做不到。

聽這意思,林嫣也一直在避子?

許瑩瑩既驚詫,又覺是在情理之中,林嫣出身高門大戶,自然比她聰明。

有不傷身子的法子,許瑩瑩自然樂意請教。

“瑩瑩先謝過嫂嫂。”許瑩瑩紅着臉拜謝。

傅錦朝下值早,帶着許多公務回來。

用罷晚膳,便一頭紮進書房。

等了一個時辰,不見他過來,林嫣終于忍不住,系上披風,去書房尋他。

玉濃姐姐的事,須得盡快給答複,免得她在伯府幹着急。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傅錦朝駐筆擡眸,起身走出書案來扶她:“身子才剛好,怎的出來吹風,夜裏風涼,有事讓閱川來叫我便是。”

“可是,我有求于你,怎好讓你去見我?”林嫣眨眨眼,神态俏麗。

傅錦朝扶她坐到書案後的圈椅中,自己則立在一旁,虛虛倚靠書案,挑挑眉:“嫣兒竟有事求我?說說看,為夫能替娘子做些什麽?”

林家的事,他已說得很清楚,林嫣定不會再問。

傅錦朝一時想不出,她會求些什麽。

“祖父的案子,牽扯到定遠伯,玉濃姐姐同我說起過定遠伯陷害祖父的原因,定遠伯罪不可恕,自有律法懲治。”林嫣仰面望向傅錦朝,注意着他的神情變化,見他眉宇間沒有意外與波動,才繼續道,“伯府卻還有一家老小,伯夫人和玉濃姐姐,還有二房的陳小姐,她們都是無辜的,若伯府倒了,我怕她們失去依仗,會被人欺負。”

“所以呢?”傅錦朝略躬身,語氣聽不出起伏,“嫣兒想替定遠伯求情?”

不知怎的,林嫣能感覺到他在生氣。

于是,她從圈椅中站起來,擡起纖細的手臂,任由披風往肩後垂下。

她環住傅錦朝的脖頸,塗着口脂的唇在他頰邊輕觸了一下,安撫住他的怒氣:“沒要求情,我只是想問問,有沒有法子,将定遠伯現有的官職保留,四年後交給他過繼的那個兒子?弟弟有官身,姐姐們的日子也好過些。”

說話時,林嫣離得極近,氣息間的馨香襲上他側臉,微癢。

傅錦朝擡起手,輕輕捏住她下颌,将她稍稍推開,指腹卻透露出他的不舍,流連在她唇上。

他修長的指,輕撚她小巧唇珠,慢條斯理應:“定遠伯當年造僞證時,并未考慮過傅家老小的死活,我為何要為伯府的人考慮?再者,不過是一個過繼的小子,毛都沒長齊,當真靠得住?若他是個有志氣的,便自己去考個功名,我絕不阻攔。若他是個沒用的,即便把官職留給他,他有什麽本事能坐得穩呢?”

“傅錦朝。”林嫣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她也找不到理由去反駁,甚至心中生出愧疚。

可為了陳玉濃,她不得不開口:“就當是為了我,可不可以?”

她以為,傅錦朝會點頭。

豈料,他松開指腹,搖搖頭,語氣堅定:“新政其中一條,便是要破除蔭庇舊制,讓更多有真才實學的士子能進到官場,發揮所長。嫣兒,為了誰,都不可以。”

林嫣眸光微閃,唇瓣翕動,卻再說不出求情的話。

她知道傅錦朝說得沒錯,有能力的士子需要出路,勢必會觸動許多人的利益,伯府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皇帝既然重用傅錦朝,便說明,即便求到皇帝面前,也沒可能。

難怪,陳美人求情,皇帝會将她禁足一月。

“好,我知道,不會再求情。”林嫣勉強擠出一絲笑,“你且忙着,我先回房。”

夜漸深,林嫣躺在床裏,輾轉反側,卻怎麽也睡不着。

不知是昨日睡得太多,還是因為傅錦朝沒回屋。

他昨夜便熬了整宿,今夜要忙到多晚?

林嫣以為他還在忙公務,便披上外衣,走到窗側往外瞧。

書房燈燭已滅,他根本沒在忙公務,而是直接歇在書房裏。

為何?就因為她為陳家求情,他不高興?

合上窗扇,林嫣抿抿唇瓣,為自己找了個去書房的理由。

往常都是傅錦朝哄她,這一回,卻是她做得不對,那她去哄哄傅錦朝也是應該的。

須臾,她推開門扇,沿着游廊往書房走去。

從她推窗時的細微動靜,傅錦朝便知,她還沒睡着。

聽到推門聲,再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傅錦朝睜開眼,心中暗嘆,她果真是擾人心智的小妖女。

聽見叩門聲,傅錦朝做出十餘年沒有過的幼稚舉動,他閉上眼,調整呼吸,假裝已睡熟,并未應門。

門扇從裏闩住,想打開也不易。

不過,林嫣幼時貪玩,曾跟謝良俊學過些偷雞摸狗的小把戲。

正當傅錦朝怕她在外面吹到冷風,猶豫要不要起身為她開門之時,便聽有東西卡在門縫處,一點一點将門闩撥開的輕響。

不費吹灰之力,将門扇打開,又悄然合上。

林嫣走到短榻側,看着蜷縮身形才能睡下的傅錦朝,唇邊漾起笑意。

月光下,他睫羽很長,似一排小扇,遮出一小片陰影。

林嫣起了捉狹的心思,擡起細指,撥動一下他睫羽。

忽而,沉睡中的男子朝她展臂,将她緊緊扣入懷抱,凝着她花容失色的小臉,失笑問:“嫣兒還有什麽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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