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陸
從鎮派出所出來,蓋一徑直開車循着記憶來到了趙記豆腐坊。
自馬志勇被捕以來,蓋隊長再一次見到趙燕,看到她是意料之內的狀态不佳。
“啊,警官。”
趙燕仍是秀眉微蹙,細聲細語,用嫩白的手指層層掀開豆腐布,熟練地撿出兩塊色澤上佳、彈潤細膩的豆腐,細腕一擡,好好遞給了眼前的警察。
蓋一一邊拿手機準備掃碼,一邊順口道:“謝謝。”
“那個……”
趙燕眼疾手快,一把扣過了收款碼。
她眼波流轉,輕聲說:“不收您錢了。警官,老五人怎麽樣?判得重嗎?”
蓋一頓了一下,伸出手,不容置疑地翻轉了小小一方收款碼,嘴上說:“還沒移送,送了才判。”
趙燕不敢伸手再攔,只借着低頭掩蓋了表情,然後低低“啊”了一聲。
“人,挺好的。冷靜得過分。”
路成景從旁接話:“他到底為什麽殺陸國棟,你知道嗎?”
趙燕仍低着頭,慢慢理着豆腐布,聞言搖搖頭:“我不知道。”
“知道派出所張警官電話嗎?”
趙燕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頭“叮”一聲,已經付完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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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成景笑笑:“如果你有什麽想說的,聯系他找我。”
不等趙燕回複,兩人一同轉身,上了車,往丹山回了。
車上,小隊長面有憂慮,卻還是認真和他聊了晚飯內容。
路成景知道為什麽。
先是張大平被知情人提醒蓋一的外貌特征,再是急速聞訊而逃的“曲哥”,現在又有了個“陸”姓老板。
小隊長有兩分隐隐冒頭的不詳預感。
據張如雪說,她在組織裏賣淫幹了兩年有餘,沒有被毒品侵蝕、還逃了出來的唯一原因是:她被組織的老板看上了。因此,同樣是“工作”,她得以有所自由。
“陸老板原話說他不喜歡嗑藥的女人,瘋瘋癫癫,沒‘性’致。我也不是多特殊,就是他喜歡這型兒的。所以,他碰的女人,都不沾毒品。”
此時路成景問:“哪個‘陸’?能确定是真名嗎?”
“能确定。大陸的陸。”
路成景一愣,大路還是大陸?
“陸地的陸嗎?”
慢半拍反應過來有歧義,張如雪點點頭:“對,耳刀旁那個陸。我看過他簽的名兒。但是是連筆字,而且就一眼,我沒看清全名。”
“大概幾個字,可以判斷嗎?”
“像三個,也像兩個。我覺得是三個字的,不确定。”
那此人的名字就不會是正方形的三字名或是窄形二字名。比方說“陸振國、陸月”,如此這般或方正或窄瘦的字,哪怕一眼瞥過去,也不會錯認字數。所以,要麽是寬胖的二字名,要麽是瘦窄的三字名。
“他什麽體貌特征?”
張如雪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就是普通男人樣。看着有四十了吧?”
一番詢問,兩位隊長決定,之後找畫像技術人員再去和她談一次,從戶籍信息裏初篩一次,再根據張如雪交代的KTV等夜間營業場所的方向,進一步篩選。
說回小隊長隐約的憂慮,路成景笑着拍拍人,寬慰道:“姓‘陸’的多了,陸國棟還姓陸呢。還不到重點揪自己人的時候,對方是否是虛張聲勢還不好說。我上午搜了你4S店那天的視頻,國內網絡已經搜不到完整的了,基本都删幹淨了。更何況,拍攝者離得遠,并不清晰。這個組織和警察玩了十幾年的躲貓貓,時刻關注警方動向也是正常的,想也不會錯過你的視頻。你想,張大平聽到的,只是你挖眼睛。此前,你還做過這個威脅嗎?”
蓋一眉心微微舒展:“沒有。”
“那就更像是通過外部信息網了解的你了,未必是系統內。”
“這倒是。啧,可是那晚上,‘曲哥’跑得太邪門了。”
路成景平視前方,慢慢點了個頭:“這件事是很奇怪。不過也許并沒有你擔心的那麽嚴重。你們有沒有做過周邊的排查?”
“什麽意思,從市局外監視?”
“也是很有可能的。他們或許并不知道精确的行動信息,但只要有公安局大門的視野就夠了。至少足夠知道王守投案、也知道咱們出隊。所以,暫時放下心,不要被分散注意,留點神即可。關鍵行動謹慎保密,我傾向于沒什麽大問題。”
蓋一沉吟數秒,道:“有理。”
回到市局,已經臨近下班點了。
眼下不是熬夜出成果的時候,蓋隊長給辦公室值夜班的徐睿和張之遠交代了任務,手機通知了跑工商局的明瑗二人,帶頭回家了。
趁着小隊長在廚房忙活飯菜,路成景拿了平板躺靠在沙發上,認真看拷貝回來的資料。而自打他找徐睿詢問過一些案情點後,徐睿就偶爾還會跟他彙報式的發點案情分析和猜測,換得幾句他的見解。
如此這般你來我往地,互相啓發,好事一樁。
不知道的人,七成半會以為徐睿是想升官兒。
其實全一隊都知道,徐睿其人就是享受解謎、沉迷于破案的過程。至于怎麽部署、怎麽抓人、怎麽善後,他都興趣平平。唯有面對這個“破”,他太興奮了。
今天,也不意外收到了徐睿的私信。
他說,目前已經查到了一些陸姓的人。其中有一個叫“陸青雲”的人,經篩選後仍顯得尤為可疑。年齡、身量都大致符合張如雪的描述。只不過張如雪的記憶點實在太過模糊,并未給出更具體的參考。
但徐睿仍然認為此人可疑。
陸青雲名下确有一間經營了十餘年的夜總會,但盈利狀況平平,繳稅也很及時,幾乎是零污點的商戶。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陸青雲的這個會所,也符合人口流動大、夜間兼職多、創收穩定的特征。再說他的主業,其實是搞糧食生産加工的。和其八竿子打不着的這麽個不咋賺錢的夜總會,卻也還是一直開着、雇人管着。
路成景盯着屏幕上徐睿發來的幾個字:太幹淨,很可疑。
他心道:那就查查吧?
這一次,非但沒有等來徐睿秒回的答案,反而被那頭先問了一個問題:
——路隊,您什麽情況下會選擇不作為?
不作為?
路成景微愣。是指,面對罪犯,什麽時候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誠然,他絕稱不上是正義的擁護者,不過是名當下時代的普通警察。他有的,也不過是符合當下時代主旋律的職業精神。全角度分析下,這其中有太多的變量都會影響他的為人。如果社會性質改變、大環境改變、如果是非是,非非非,路成景自覺未必還是現在的三觀。
那,歸根結底到當前,如果一切都不變呢?那他就不會選擇閉眼;但一旦世界變了,他的三觀就跟着變了。
那現在他的答案,還是他唯一不變的答案嗎?
有點矛盾。
徐睿這話從何而來呢?睜只眼閉只眼,顯然是他看出什麽來了,琢磨到什麽了,卻生出了迷惘和動搖的情緒。
再聯想到今天小隊長的心神不寧,路成景立刻悟了,又隐約起了些不好的預感。
于是,路隊長壓下手指,敲過去:
——當作為毫無用處時;當正義者占極少數時。
手機對面的徐睿正仰面靠在椅背上。思量半晌,他手指飛快繼續問:
——假設隊長殺了人,您怎麽做?
巧妙的是,小隊長還真應着談話背景從廚房出來了,人手裏端着盤豆腐,臉上挂笑,朝他問:“成景,還剩點兒豆腐。皮蛋豆腐?還是就這麽幹吃?”
路成景聞聲擡起頭,帶着點笑意道:“皮蛋家裏有嗎?”
潛臺詞:沒有的話,我可以去買。
“還真有。”
蓋大廚又笑着應了聲“那行”,随後鑽了回去。
滿腦子琢磨做飯的體貼男媽媽,不是迫不得已,怎麽會殺人。
路成景繃不住笑,搖了搖頭,回複了徐睿:
——無可辯駁,我親手送他進去;情有可原,我親手送、全力為他争取、等他出來。
——但我信他。
起碼,他會信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切身感受,相信自己識人的眼光。
徐睿又琢磨了好半晌,然後坐直了身體,把滑落至鼻尖的眼鏡推了上去,認真發來了一長串彙報。而彙報的頭一句就是——
“陸青雲随母姓,是陸局的親外甥——陸局親姐姐的兒子。”
蓋大廚的“小飯桌”再次營業了。
這一次人回來,蓋隊長發現小領導多了個習慣。
飯前,他總是要用手機拍一張照片。
連日來,蓋大廚心裏想着:這是要發出去的吧?為此,他還特意把盤子邊兒上濺上去的不規則醬汁漬都擦了。
可是時至今日都不見他發出去。
一方面是十足的理解,另一方面總還是有落空的一點點失落。
但總歸,也不影響他什麽。
今天的菜色也是合自己胃口的,路成景用他“好用”的眼睛瞄了一眼圖片和實物,就确認了無甚色差。指尖幾個來回後,他一向空無一物的朋友圈就多了這麽一條動态。
最先看到菜色的,是剛回到家裏、邊吃包菜炒蛋邊刷手機的吳瑗。
她盯着屏幕,邊念叨着乖乖,邊放大圖片挨個兒看。
“什麽‘第一周’啊?是我口水泛濫的第一周吧……”
今天,蓋大廚把從趙家買回來的兩塊豆腐做成了香煎脆皮豆腐和皮蛋豆腐,用豬裏脊炸了金黃酥脆的鍋包肉,還做了小領導心心念念的幹煸豆角。
這一條賣相極好的一周菜品合集,饞到了不止吳瑗一人,此外還有丹山市局、元冮市局的大小領導和公職人員。甚至連路成景許久不聯系的家人都在路遙手機上看見了。
不熟的,自然以為是路成景自己做的;熟一點的,就知道這桌子菜不可能出自幾乎零廚藝的路隊長之手;而至于那些去過蓋隊長家的人,更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誰的餐桌。
交管戴隊長端坐沙發上消食兒,看到這裏,他臉上的惑色更濃。
回憶起蓋隊長那日一反常态配合社交的态度,再加上想起來一些“莫須有”的閑話傳聞,戴隊長臉上的褶皺逐漸加深,領導悠哉喝了口茶水,笑呵呵點了點頭。
好茶,好茶。
而這條朋友圈,蓋隊長直到收拾完了、跟人一起靠在沙發裏時,才看到。
“我操……”
蓋一用力摟了摟懷裏的人,偏頭去看他,急道:“你這,人家不得以為是你媳婦兒做的啊?問你你咋說啊,整不好不得露餡啊?”
路成景手上回着消息,酒窩微陷:“那就給我當媳婦兒吧,跟家裏也好交代。”
蓋一頓了一下,歪過頭大大方方去看小領導的手機屏幕,斟酌着問:“妹妹?”
“嗯。”路成景轉過臉迅速找準人的唇,親了一口,解釋:“問問我什麽情況。”
“那……叔叔、阿姨呢,也知道了嗎?”
路成景側頭,見小隊長難得一臉無措,便騰出左手去握住他的,然後笑了笑:“我不知道。”
“如果他們問起,我可以陪你回去,還可以約我爸媽回來。怎麽不為難你,咱怎麽來。但你家裏那邊有任何說道兒、要求,你都得跟我說,好嗎?不要自己消化,什麽都跟我說。”
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小隊長總是能三言兩語哄得他心頭發燙,偏這話還透着萬分的真誠。
此前,路成景其實是個很理智的行動派,他似乎并不喜甜言蜜語,也向來信奉行動大于空話。可偏偏到了蓋一這裏,虛無缥缈的話語好像突然有了重量、沉甸甸落在了他的心底。偏他就信了這人說到就做得到。非但不是空話,而全是肺腑之言,也是會落實的行動指南。
所以其實,不是他變了,而是小隊長誠實可靠、信譽良好吧?
察覺到人走神,蓋一再握住他的手,認真說:“想什麽呢,往心裏去沒?成景,你可是太能憋了。我去元冮就瞞了你幾個小時,你這調動,竟然瞞了我這麽長時間。我可一點都沒發現,我都到你眼前了,你也沒透露半點兒。真的,我越尋思越是個事兒,我又想起上回你中槍的事兒了。你得答應我,以後有啥事都得第一時間跟我說。”
眼看小隊長坐起來,還盤了個腿,坐在自己對面定睛看自己,非要讨個說法似的。
路成景樂了:“我答應你。”
小隊長眉頭一皺:“你嚴肅點兒說。”
路成景又“噗嗤”了一聲,斂好笑意,鄭重道:“我答應你。今後什麽事,都跟你說,事無巨細。”
蓋一滿意地哼哼了兩聲,搓了搓人的手背,問:“那家裏什麽情況?說什麽了沒?問起,你打算怎麽辦?前同事和咱單位人問、陸局問,你怎麽說?”
路成景微笑,耐心地一一回答:“家裏只有妹妹問了兩句。如果爸媽問,我就實話實說。但是,在确定他們會好好見你之前,我不會帶你回去看臉色。我跟元冮那邊的同事比較疏離,還沒到過問私生活的地步。咱單位任何人問起,我都打算實話實說。”
看穿小隊長溢于言表的男媽媽式擔憂,路成景笑着,半哄似的先叫了句:“一一。”
蓋隊長終于忍俊不禁,“嗯”了一聲。
“我本來是個有點冷漠的人。工作上公事公辦,人際往來非常差。我從來沒想要隐藏性向,之所以無人知曉,只是從來沒人過問而已。”
不是。小領導絕非生性冷漠,只是實在寂寞。
“你說我是你的‘定心丸’,可于我而言,你是我的色彩。”
蓋一胸中狂跳,從心髒泵出的熱燙血液洶湧流向每一個骨節,激蕩得他全身的細胞雀躍不止,滿腔熱烈的情緒呼之欲出。
“言重了成景,你本來就很好。”
路成景搖頭:“我也不是沒談過戀愛,但就是從來沒有這種,鮮活感。”
“是好的感覺嗎?”
“嗯。我很喜歡自己的變化。”
蓋隊長傾身湊過去,騙得了一個溫柔的吻。
“我也很喜歡。但你剛來那會兒,不愛笑的時候,我也喜歡。”
路成景拉過小隊長,使力給人壓在沙發上,擡腿虛虛跨坐在人的腰腹處,傾下身體湊近了,問:“你知道我還喜歡什麽嗎?”
蓋隊長雙手摸上小領導手感極佳的部位,放肆揉了兩把,了然地笑答:“喜歡一件不可能的事。”
路成景也不惱,任他慢條斯理地揉捏,笑着把先前加在自己頭上的詞還了回去:“渣男。”
“怎麽說?”
“先前你還說讓我給你點時間,你願意的。”
蓋一悶悶地笑了兩聲,笑得胸膛直顫,最終道:“嗯。我還是願意,也還是想要點時間。我膽兒小,領導,您多擔待。”
一聲輕嘆,昭示着這一場分工之争,再一次以路隊的縱容做了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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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能換分工呢?大概要另擇良辰吉日~(不是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