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飲鸩止渴(四)

“鲛皇怎麽将他帶到仙庭來了。”郁照塵緩緩收回了目光。

江潭落聽到,郁照塵的語氣無比平靜,就像是在閑聊今日的天氣一樣。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郁照塵殺人。

盡管江潭落一直都知道,天帝的位置不是好坐的。甚至他也清楚郁照塵的身上有血債累累……可江潭落還是沒有想到,他竟可以這樣輕易的抹殺一個人的存在。

神魂一旦碎裂,貝幾州連再入輪回的機會都不會有。

……這才是郁照塵本來的樣子?

江潭落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又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

這樣的郁照塵,有些陌生。

“潭落你沒有受傷吧,”郁照塵轉過身,像過往一般溫柔地朝江潭落笑了笑,“怎麽不聲不響跑到這裏來了?”他問。

“我沒事,”江潭落無比生硬地擠出一抹微笑,“方才無聊,閑逛到了這裏,正好看到了珊瑚。”

“那就好,待宴席結束,我會好好問問鲛皇這件事的。”郁照塵走來,輕輕地拂去了江潭落肩頭的雪花,他語氣嚴肅地說。

“嗯。”江潭落沒再說話,他只點了頭。

“潭落,”郁照塵忽然轉身看向少年,“你有沒有什麽想問我?”

有什麽想問?

……我想問聖尊大人,是什麽讓你抛下三界仙神,忽然離開宴席出現在這裏?

但江潭落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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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問題的,我相信聖尊嘛,”江潭落裝作被凍到的吸了一口冷氣,迅速轉移話題,“好冷啊,我想回去了。聖尊你呢?”

那雙紫菂色的眼睛,還是那麽的清亮。

在被江潭落注視的那一瞬,郁照塵竟罕見地心虛了一剎,并将視線移開。

“我帶你回去。”

“不了不了,宴席還沒有結束,聖尊還是快去吧,我自己記得回飛光殿的路。”說完他就直接轉身,向來時的路而去。

郁照塵輕輕蹙了蹙眉……江潭落又叫他“聖尊”。

他不喜歡這個稱呼,但看着少年帶着幾分決絕的背影……郁照塵卻忽然開不了口。

等少年的背影消失,他終于緩緩移開視線,厭惡地看了一眼貝幾州的屍體。

下一刻,貝幾州的屍體便化為飛灰,而郁照塵則忽然咳了起來。

佩在他身側的九貪劍忽然發出嗡鳴,看上去很是反常。

“咳咳……”郁照塵用手按住了劍身,過了好幾息,這把劍才平靜下來。

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哪怕是在賀宴中,郁照塵仍舊忍不住習慣性地用神識觀察江潭落的動向。

他沒有想到,自己随便一看,就見到了這樣一幕……郁照塵幾乎是想都沒想,他扔下衆人來到了這裏,接着直接殺死了貝幾州。

郁照塵不由有些後怕……

還好。

還好……潭落沒有問出什麽。

白尾鲛人出世後,郁照塵曾派傀儡以“仙庭中人”的身份,去鲛人海安排一些事情——他要确保鲛人的人生中只有自己。

貝幾州不知道傀儡背後的人就是那位三界共主,但“仙庭中人”的身份已經足夠人浮想聯翩。

更何況那天的潮生花宴上,他的人明明已經得罪了天帝,最後卻并沒有死……背後的事,或許猜也能猜到一二了。

此時的郁照塵,已然忽略了自己曾經随便做下的決定,究竟給少年帶來了多大的苦難。

他完全沉浸在了那陌生的,名為“後怕”的情緒當中。

回到靈泉後,郁照塵一直沒有說話,宴席上的氣氛,也因此變得有些詭異。

過了許久,坐在他左手邊的瀛洲聖君終于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問:“聖尊,您的神魂……”

如今三界,共有三位聖君。

除了莫知難與郁書愁外,便是這位瀛洲聖君經铄靈。

她比郁照塵年齡還大,早在仙妖分治時代,就已經長居瀛洲。

經铄靈個性低調,但畢竟認識這麽多年,她與郁照塵勉強也能算是友人。靈力深厚的她,或許是唯一一個發現郁照塵神魂忽然出現奇怪波動的人。

“反噬而已。”郁照塵喝了一口茶,将嗓子裏的腥甜之氣強壓了下來。

“反噬?”

和郁照塵的淡定不同,經铄靈被他的話吓了一跳。

她愣了一下,這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郁照塵在忽然消失的這段時間裏,殺了一個鲛人。

沒錯,郁照塵的反噬,與鲛人有關。

“那您——”

“無礙。”

看出郁照塵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經铄靈輕輕點了點頭,将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當年的事情過去太久,久到經铄靈都差點忘記,郁照塵千年前曾給一個人許下過“絕不随意傷害普通鲛人”的誓言。

若是違背誓言,他就會遭受反噬。

還好郁照塵已經成了聖人,不然他絕對因此而重傷。

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的經铄靈,想不通郁照塵為什麽會冒着反噬,去殺一個鲛人。

而坐在白玉蓮花座上的郁照塵,卻只後悔自己當初沒有斬草除根。

就算被反噬,那又如何?

……

飛光殿的正殿,只有一張白玉寒冰榻,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冷冰冰的。

大宴過後,仙庭衆人都覺得郁照塵像是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不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側殿中,甚至還叫人從凡世還有鲛人海,帶了不少東西到仙庭來。

“照塵,我能把這張屏風放到正殿去嗎?”江潭落的手邊,是一盞巨大的雲母屏風,“側殿好像有些放不下。”少年糾結的說。

前陣子郁照塵問他,住處還缺什麽東西,江潭落想了半晌,便答了個“屏風”。

等這張屏風到了,他才發現實物要比自己想象的大很多。

“當然可以,”郁照塵走來輕輕撫了撫他的長發,笑着說,“往後我再給正殿換一張床榻,你也搬過來吧。”

“咳咳,”江潭落忽然輕咳兩聲,耳根也變得通紅通紅,“到了那個時候再說吧……”他敷衍道。

郁照塵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對了,飛光殿外那片地清了出來,潭落覺得是挖一方小池好?還是種上花草?”

忽然被問到這個問題,江潭落懵了一下。

他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飛光殿後面有一片空地,那裏常年被積雪覆蓋,也看不出下面究竟是什麽。自己之前好像給郁照塵提過一次,說那兒一直空着看上去有些無聊。

沒想郁照塵竟然一直記着這句話,并讓人将那裏清理了出來。

“可以引水過來嗎?”江潭落有些激動地問,末了不好意思地補充道,“似乎是有些不方便……種花草也可以,只是能在昆侖生長的花草也怎麽不好找。”他略有些苦惱。

“沒事,一點靈力就可以維持。”郁照塵溫柔的說,他并不覺得麻煩。

聖尊大人向來行動力驚人。

不過幾天時間,飛光殿後就多了一個白玉為底的小池。

盡管是人工開鑿出來的,但小池的形狀卻和自然形成的一樣優美靈動,如一塊美玉,墜在了雪地中。最重要的是,郁照塵用靈力引來了暖泉,甚至還在裏面種上了幾株睡蓮。

“真漂亮啊……”江潭落被郁照塵帶到了小池邊,他忍了半天,終于還是拽了拽對方的衣袖問,“我可以下去嗎?”

郁照塵沒說話,停頓一會後這才轉身看向江潭落:“可以,但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他的語氣很是認真。

“什麽事啊?”江潭落被郁照塵看的緊張了起來,語畢,他忍不住咬了咬唇。

看到江潭落的樣子,郁照塵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給這個小池,起個名字。”

……原來聖尊方才是在逗我!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郁照塵竟然有了這種壞習慣。

“就叫‘連海’怎麽樣?雖然是個小池,但百川到海,它與海也是有點關聯的。”江潭落說。

“好,那就叫連海池了,”郁照塵并不在意這個小池究竟叫什麽,他滿心都是鲛人迫不及待想要去水中的樣子,“池內嵌着靈石,正好可以幫你養養身體。”

“嗯嗯!”

江潭落點了點頭,接着便躍入了連海池中。

修長的雙腿,在剎那間化為銀白的尾巴,美麗至極。

但卻在同一刻,刺痛了郁照塵與江潭落兩個人。

魚尾……

江潭落緩緩地沉向池底,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融入了水中。

在剛才那一瞬間,江潭落甚至産生了名為“幸福”的錯覺。

但此時這條銀白色的尾巴,卻在拼命提醒着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

郁照塵是個無論做什麽,都能做好的人。

甚至就連騙人也是。

“潭落,等你身體好些,我帶你去鲛人海看看。還有瀛洲、方丈三界各處,我們都可以去走走。”

伴着嘩嘩流水聲,江潭落再次從水中浮出時,聽到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郁照塵似乎已經将自己安排進了他的人生中。

這一刻,江潭落本應該笑着說好,但最終他卻忍不住朝郁照塵笑了一下。

少年的聲音輕緩、微顫。

他說:“照塵,我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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