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讓他入土為安

伴随着異魔的嘶鳴,毋水掀起滔天巨浪。

冰冷的海水叫嚣着簇擁過來,将江潭落和莫知難一起,送上了位于毋水之畔的蓬萊。

吉時到了。

一束束紫光從天際落下,在江潭落的身邊幻化成了潮生花的形狀,複又灑向毋水。

在這束光的淺照下,江潭落身上的紅衣緩緩褪色,又于下一息化作月華一般清絕的銀衫,并綴滿了寶石璎珞。疾風下衣袂翩揚,與長發一起輕舞着。

明明也是紫眸黑發,可要說風華,竟比本就皮相不凡的小鲛人還要出衆百倍。

“恭迎聖主大人歷劫歸位——”

江潭落垂眸看到,蓬萊之畔滿是虔誠的妖族——這都是自妖域消失起,便開始隐居的大妖。

潮生花凝成的神魂,還有比肩混沌妖神的力量,讓這些桀骜的妖族也變得馴服起來。

他們感受到了妖皇出世的威壓,聚在這裏等待着那個時刻,一跪便是幾日。

看到眼前的場景,浮在半空的江潭落不禁有些恍惚。

過去那十幾年發生的事,在他的眼前飛轉。江潭落明明将那些事記得清清楚楚,可後者一切卻只像是一陣清風,在來的那一瞬吹皺水面,離開後便不留半點痕跡。

畢竟江潭落沒有情絲。

再擡眸,他終于變回了那個熟悉的自己。

江潭落輕輕點頭,裝作不屑的“嗯。了”一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衆妖的面前。

“——聖主大人,聖主大人剛才看我了!”

Advertisement

“聖主還是如往昔一般風華絕代啊!”

“……要是能和聖主說幾句話就好了。”

“想得美!”

江潭落離開之後蓬萊瞬間就熱鬧了起來,跪地幾日的妖族非但沒有因跪地等待幾日而生氣,反而激動地抒發起了他們對江潭落的崇拜。

至于下意識向妖域皇宮飛去的江潭落……

離開蓬萊與毋水相接處後,他終于落在了地上,伸出手輕輕地彈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好險。”

好幾千年沒當“妖皇”,他差點就忘記了自己當年的人設——江潭落千歲便成了妖皇,彼時妖域很多人不服氣。為此他不得不給自己搞了個殺伐果決,高深莫測的人設。

所以說,江潭落的演技其實已經練了數千年。

“聖主入戲真快啊!”無嗔适時吹起了彩虹屁。

“一般,”江潭落謙虛道,“還是有進步空間的。”

就在這個時候,又一道暗色的身影出現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江潭落轉身看到莫知難笑着走到了自己的身邊,他“刷”一下展開折扇遮住了面頰,等再放下時,已變回了那張自己熟悉的、看了數千年的面容。

“我就知道是你,珈行難。”江潭落一臉了然。

莫知難……哦,不對珈行難眨了眨猩紅的眼睛,他笑着問:“怎麽樣,我這次的确是幫你了吧?”

珈行難的語氣如同邀功。

先前當小鲛人的時候,江潭落早就發現莫知難這個人出現得實在太巧、太合适,有的時候他的行為甚至像是……引導自己完成任務一樣。

現在知道他是誰,這一切便說得清了。

——珈行難,上任妖皇之子,江潭落的“發小”。

“你看我當初就說了……”珈行難走過來将手搭在了江潭落的肩膀上,他輕輕地吹了吹江潭落的長發,然後壓低了聲音說,“只有我懂你。”

!!!無嗔瞳孔地震。

但江潭落卻像習以為常似的直接拍掉了月西瑕珈行難的手,然後嫌棄的說:“別別別,真惡心。”

妖族向來放浪形骸,唯獨從小被老妖皇選中當做繼任者培養的江潭落,沒有時間去接觸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久而久之,他竟然成了妖域的一股清流……

和江潭落相反的是珈行難,他行為、語言都沒有什麽正形。

這麽多年過去,江潭落早就習慣了。

“哈哈哈哈怎麽不信?”珈行難笑着退了回去。

沒給江潭落留回答的時間,珈行難又說:“說起來千年之前,妖域和仙庭實力相當。但沒想到郁照塵當了天帝之後,就把仙庭包括他爹在內的那群人全砍了。你要是想報複的話,我們便殺回去——”

珈行難一邊說一邊默默地觀察着江潭落。

那雙紫菂色的眼眸中,竟然半點波瀾都沒有起。

“為什麽?”江潭落莫名其妙地問,“幹嘛報複?他不是幫我渡劫了嗎?”

珈行難臉上的笑容都僵了那麽一瞬:“……”

他差點忘了,江潭落沒有情絲。

“你怎麽突然沒了情絲?”珈行難終于問了出來。

“我還以為你知道,”江潭落一邊回憶一邊說,“當年我要渡的劫共有兩個——情劫和舍身劫,這兩劫疊在一起簡直十死無生。”

他必須深愛一場,為所愛之人舍身棄魂,又不囿于情愛,才能走出這一劫。

“在我看來,這二者是完全相悖的,”江潭落就像講別人的故事似的分析道,“所以我就靈機……不對,靈光一現,把情絲剖了出去,代價就是以游魂狀态,在各界游蕩了無數年,差點回不來。”

江潭落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珈行難的臉色微變。

不過在江潭落視線移來的那一刻,珈行難卻将這一抹異色隐藏了起來。

“好了,”珈行難拍了拍江潭落的肩,“妖域的大宴已備好多日,就等聖主您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從這一天起,蓬萊島上生出濃重的海霧,将整個仙境包裹。

它與仙庭的往來本就不密切,而在仙庭大亂的當下,并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昆侖之巅,天帝與自己的“道侶”待在飛光殿中,已經幾日不出。

直到郁書愁忽然出現,推開了飛光殿的大門。

他一眼便看到了聖尊大人,和那頭刺眼的白發。

但是坐在書案前為榻上人畫像的郁照塵,卻連頭都沒有擡一下。

“郁照塵,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戲?”只見郁書愁的雙目通紅,像是剛才哭過的樣子,他無比憤怒的咬着牙向問郁照塵,“……害死了江潭落,然後又找來一具屍體?這是什麽新鮮把戲!”

郁書愁真是替江潭落不值極了!

“他就是江潭落。”郁照塵依舊沒有擡頭,只淡淡地說。

“……什,你說什麽?”

從毋水回來後,郁照塵便不再理會任何人,沒有人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郁照塵這一句話極其突然,讓郁書愁的大腦在瞬間就變得一片空白。

“我害死了他,前後兩世,”郁照塵放下了手中的畫筆,他擡起了頭面無表情地問,“還想聽什麽?”

郁書愁看到對方的眸底泛着一點暗紅,這是心魔已深的征兆……

郁書愁不知道,郁照塵看上去雖平靜,但他每說一個字,已經碎裂的道心,都像是再一次被巨石碾過般疼痛。

事實上郁照塵并沒有一點和人分享那些故事的想法,他只是……自虐般病态的享受着這種痛感。

就像是這樣能夠贖罪似的。

見郁書愁不回答,郁照塵自顧自的說:“和我講講潭落吧,你們相處的時候,他是什麽樣的?”

雖然不想承認,也不會承認,但是郁照塵于心中本能地害怕江潭落真的再也不回來。

他太想江潭落了……哪怕是別人口中的江潭落,他也想了解。

“我們相處的時候?”郁書愁的語氣忽然一變,他冷笑了一下說,“你是想問,我看着他坐在藏書閣的小山上,為了替某個人補劍,一坐就是幾個月的時候?還是想問我看到他被某個人逼上絕路,想要提劍自刎的時候?還是說你想問我看到他始終沒有等到你,吃下——”他一邊說一邊向郁照塵走來。

“閉嘴!”

“明明一開始的時候,潭落不是這樣的……”郁書愁不禁回憶起了他在仙庭初遇江潭落時候對方的樣子,“是你毀了他。”

剎那間,鲛人海中那個倔強的少年,還有他眸中那似乎永不會熄滅的火焰,又一次浮現在了郁照塵的腦海深處。

郁照塵的耳邊,又響起了心魔的譏笑。

“他是你親手毀了、害死的,”心魔笑道,“當年是誰說,若是‘遇到少年時的阿瑕,一定會對他好’的?結果呢,對他好就是毀了他的一切希望後,又要了他的性命?”

“你的愛,可真可怕。”

愛?

這是一個郁照塵總避不敢談的詞,可這一次它卻像一個方才愈合,還沾着血的傷疤一樣,被心魔生生地掀了起來。

自己……其實早就愛上了江潭落。

無論是千年前毋水下,第一次生出放棄一切,與對方一起留在這裏的念頭時。

還是想和鲛人結契,想要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時。

千年的時光什麽也沒有帶走,他兩次愛上了江潭落。

他注定會愛上江潭落……

郁照塵早就已經愛上了江潭落,可他又騙自己這只是欺騙與利用。然後一次次傷害對方。

江潭落說的沒有錯,自己是一個騙子。

而被這個名為“郁照塵”的騙子欺騙最久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若這個屍體真是……潭落。”郁書愁緩緩閉上了眼睛,他無比艱難地把“潭落”與“屍體”這兩個字聯系在了一起,停頓一會後說,“那就讓他入土為安吧。”

“我想潭落不想和你待在一起,哪怕只有肉身……”

冷冷地抛下這幾個字,郁書愁終于走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在飛光殿裏一遍又一遍回蕩。

潭落,屍體,入土為安?

始終無法将這幾個字聯系在一起。

他眼底的暗紅,原來越明顯。

郁照塵忽然轉身,再一次抱住了江潭落:“你怎麽可以入土為安……你要一直陪着我。”

“你不是已經陪我百年,我們……為什麽不能回到那個時候?”

在江潭落的面前,郁照塵放下了所有的僞裝,他把自己最最狼狽不堪,最最黑暗的那一面展露出來。然後又撕碎了最後一點體面,像個無賴般颠倒着黑白。

他緊緊地擁着江潭落,低聲在那屍體的耳畔說:“……他們都想殺了我,只有你不想。”

“潭落你知道的,沒有人教過我要怎麽去愛人……你要原諒我。”

“可是……你怎麽也不教我呢?”

他抱緊了懷中的屍體,将臉埋在了那冰冷的肩窩中,郁照塵的聲音很輕:“所以……都怪你,都怪你不教我怎麽去愛你。”

“你教我那麽多功法,現在能再教教我……怎麽愛你嗎?”

江潭落的屍體靜靜躺在那裏,他沒有回應,也不會再有回應。

就在這個時候,郁照塵突然想起了剛才郁書愁的話——

那就讓他入土為安吧。

郁照塵不可能放走江潭落,但是這句話卻讓本已經瘋狂的他不由想:潭落始終不回答我,是不是他不喜歡這裏?

潭落身為鲛人,他怎麽會喜歡土呢?

于是郁照塵終于後知後覺地把江潭落抱了起來,縮地成寸地向鲛人海而去。

他理智全失,但憑本能行動着。

等到郁照塵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鲛人海下,那個江潭落剖下鲛珠給自己的地方……

然後郁照塵看見,自己的手邊有一根被摔碎的珊瑚……他頓了一下,緩緩地俯下了身。

過去那十幾年,郁照塵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了江潭落多少次,所以他認得——這是小鲛人束發用的珊瑚。

鲛人一族天生愛美,作為備受欺淩的白尾鲛人,江潭落從小到大都沒什麽好看的配飾。只有這一根自己親手制成的珊瑚發簪,在最隆重的時候才會戴上。

這是鲛人為數不多的寶貝,他向來愛護的不得了。

郁照塵永遠也不會忘記,潮生花宴初遇時,江潭落就戴着它。

也是那天,為了救自己……小鲛人這根唯一的珊瑚發簪,碎在了海底。

郁照塵顫着手,輕輕将發簪拿了起來。

然而這一片海水早已融進了異魔的血,那血是有腐蝕性的。

在将發簪拿起的那一剎那,它便在郁照塵的手中碎成了齑粉……然後被一股暗□□散。

徹底地消失了。

恍惚間郁照塵又看到了那個小鲛人,他說——聖尊,我帶您出去!這片海,只有鲛人才游得出去。

郁照塵抱緊了江潭落,緩緩地閉上眼睛,一點點向海底沉去。

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到眼前已無一絲光亮。

“潭落……你帶我出去,”他低聲重複着那天鲛人的話,“這片海,只有鲛人才游得出去。”

“江潭落,你出來,救救我。”

白色的長發在暗色的海水中飄蕩,泛着月華一樣的光。

就像鲛人的尾巴。

郁照塵一遍遍重複着那句話,固執地等待着鲛人的出現。

而就在郁照塵将要徹底沉入海底的時候,他忽然驚醒了過來——那熟悉的窒息感并未出現,郁照塵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身體裏,還有一顆鲛珠!

那是江潭落的鲛珠。

如今自己已經沉入深海,可是一點窒息的感覺都沒有,這便說明那一顆本屬于江潭落的鲛珠仍在起着作用。

要是主人已徹徹底底地身死道消,這鲛珠還能繼續運轉嗎?

郁照塵不明白,但或許他也不需要明白。

此時的他只需要一個念想,來支撐自己繼續去做瘋狂的事情。

怦怦,怦怦。

他的心瘋狂跳動。

郁照塵扶着石壁站在了海底,然後在懷裏人的額上落下一枚輕吻。

“潭落,你看我差一點就要忘記,我這兒還有一個東西,沒有來得及還給你,”郁照塵低聲說,“給我一點時間。”語畢,他毫不猶豫地将手貼在了靈臺處。

郁照塵要逼出這顆鲛珠,哪怕道心徹底碎裂,哪怕經脈逆行。

然後帶着這顆鲛珠,去找它的主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