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屍身(一)
當初這顆鲛珠被主人剖出來後,瞬間就化作白光,融入了郁照塵的心間。
這麽長的一段時間過去,再将它逼出體外、凝成原型,又哪裏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郁照塵小心翼翼地把江潭落的身體放在了鲛人海海底細軟的沙上,自己則坐在一邊,緩緩凝神逆着運轉靈力。
碎裂的道心,再一次感受到一陣劇痛,血腥味湧了上來,又被郁照塵強壓回去。
郁照塵這樣的行為,完全違背了靈力運轉的習慣。一時間完全不受控制的靈氣四溢,向着八方侵去。
他本該是守護三界的天帝,可是現在,郁照塵的靈力卻在肆意摧毀着周遭的一切。
海底的石壁生出一條長長的裂隙,它還在不斷擴大、蔓延着。碎石從上方滾落,恨恨地向郁照塵砸去,又被他的靈氣碾碎,化作粉煙。
在同一時間,不遠處的鲛族皇宮,甚至還有蓬萊都感受到了震顫。
恍惚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已聽到鲛人驚懼地哭喊,看到大海中無辜生靈驚慌逃竄的樣子。
郁照塵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加速運轉體內的靈力,一陣完全不受控制的靈氣,由鲛人海至深處瘋狂地向外蔓延,剎那間便是地動山搖。
靈力掀起的巨浪湧過鲛人海,穿過迷霧,狠狠地朝着蓬萊的海岸拍去。
蓬萊,妖域。
江潭落坐在暗紅色的花座上,輕輕地旋着手裏的酒杯。
宴席的最中央,伴着輕靈的鼓點,妖族舞姬的動作逐漸大膽了起來。兩邊的大妖們,也已左擁右抱盡情享樂。只有江潭落一個人淡定地坐在最前方,看上去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
——妖族一向大膽無拘,誇張點說,他們剛出生不會走就會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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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潭落從小就被老妖皇寄予厚望,将他帶到皇宮親自教導。老妖皇不但教他妖法,還給他看了不少人族的典籍,并逼着他全部讀完、背過。
等後來發現江潭落的“異常”時,老妖皇心痛難當。
江潭落那從人族哪兒學來的“禮、義、廉、恥”是掰不過來了,但是在老妖皇的影響下,江潭落還是練出了一個好酒量。
酒正酣時,坐在江潭落身邊的珈行難忽然拍了拍手說:“為慶聖主歷劫歸位,我特準備了幾個小禮物來。”
“禮物?”江潭落瞬間警覺,珈行難完全不像是一個能送出什麽正經禮物的人。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就見幾個風格各異的妖族少年穿過宴席,走到了江潭落的身邊。
江潭落:……???
他能夠感覺到少年們身上的靈力波動并不弱,他們應當都是妖域大妖的後代。
果不其然!江潭落的餘光看到,在少年向自己走來時,不遠處某個自己還算眼熟的妖族,随即露出了鼓勵和激動的神情。
妖域民風彪悍,這種事大家都喜聞樂見。
“宴席這麽熱鬧,就聖主身邊孤零零的,實在不太妥當,”珈行難湊過來搖着扇子貼心地說,“這是我精心為聖主挑選的人,他們都很崇拜您。”
珈行難的話音一落,少年們便走了過來,意圖坐在江潭落的身邊。
見江潭落蹙眉,珈行難壓低了聲音問:“難道聖主不敢?”
“怎麽會?”聞言江潭落頓了一下,他忽然伸出手去捏住第一個少年的下巴,仔細打量後有些遺憾的說:“長得不錯,就是看着太過弱氣,有些俗了。”
明明是貶低的話語,但聽了他說的,那個少年非但沒有生氣或者覺得丢臉,反而因為得到了聖主的“評價”而激動起來。
他臉頰通紅,慌亂的“嗯嗯嗯”了幾聲,謝過聖主就捂着臉跑了。
江潭落暗地裏長舒一口氣。
嘿嘿無嗔忍不住誇獎,宿主裝的可真像。
在妖族,沒有風流韻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早年被這種彪悍作風吓到幾次後,江潭落就琢磨出了一招——面對同族時,要裝出閱盡千帆的樣子。
“聖主大人,”珈行難再次出聲,他抿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用微沙的聲音向江潭落問,“要是聖主不喜歡弱氣的話……你看我怎麽樣?”
“咳咳咳……”
正在喝酒的江潭落被珈行難的話嗆了一下。
他餘光瞄見——方才見自己拒絕少年,周圍妖族都有些失望的轉了回去。此刻聽到珈行難的話,那些人立刻難掩興奮的看了過來。
“你——”
江潭落這一個“你”字拉的無比長,而還沒等他想好後面應該說什麽,一陣熟悉的靈力忽然如波濤般襲了上來。
是……郁照塵?
“當心!”不等多想,江潭落立刻蹙眉起身,他提起無嗔,以劍鞘劈開了那靈力。
緊接着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郁照塵又在發什麽瘋?”珈行難緩緩眯了眯眼,也随着江潭落一起站了起來。
如今這三界,只有郁照塵一個人有聖人修為,這厲害的靈力波動不用猜就知道是誰的。
謝謝郁照塵!江潭落無比真誠的在識海對無嗔說,這一下來的可真及時。
和明顯生氣的珈行難不一樣,江潭落不但在心裏感激了郁照塵,甚至在這旁人都驚慌害怕的時刻,他臉上竟然還……閃過了一抹微笑?
“我去前面看看,你們繼續。”江潭落說完這句話,就向蓬萊之畔而去。
“我和聖主一起。”珈行難也跟了上來。
在話被打斷的那一瞬間的不悅消失後,看到江潭落的表情,珈行難忽然覺得有些好玩。
——原來沒了情絲的人,是這樣的嗎?
哪怕是因為歷劫,可畢竟經歷了這麽一場糾結,甚至最終還付出了生命。尋常人無論怎麽樣都該對“郁照塵”這個人懷有極其複雜的感情才對吧?不是愛,也會是恨。
但是江潭落卻這樣的淡然和坦蕩。
甚至還會因為對方打斷了尴尬的場面而開心。
江潭落這樣坦然的表現,就像過去的一切,真的和他沒有一點關系一樣。
珈行難不由覺得,江潭落這個人真是太有趣了。
到蓬萊之畔後,江潭落加固了那海霧支撐的結界,将來自郁照塵的靈力都擋在了外面。
這個時候珈行難突然上前說:“郁照塵這樣子,都是因為聖主你。”
“或許吧。”江潭落并不在意。
“聖主不覺得他可笑或者可憐嗎?”江潭落的态度越是簡單,珈行難越是好奇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為什麽會這麽覺得?”江潭落收起了無嗔,仔細想了一下對珈行難說,“我只覺得郁照塵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一代枭雄吧?被困在情愛是實在不應該。”
末了,江潭落認真地補充道:“我覺得他也适合被剔除情絲。”
珈行難:“……”
沒了情絲的江潭落,好似一塊頑石,又似至純的美玉。
珈行難能聽出,江潭落這句話并不是在開玩笑。
江潭落是真情實感如此想的。
……
郁照塵在鲛人海呆了足足三天,他那不受控制的靈力,幾乎将離得最近的鲛族皇宮毀了個幹幹淨淨。
心魔在他耳邊叫嚣了幾日,也沒阻止得了他。
“你這個瘋子,你毀了自己的道心!”,心魔咬着牙說,“從此之後,日日皆是蝕骨之痛!”
“不過是一顆沒用的鲛珠而已,要它做什麽?!”
“沒用的鲛珠?”被心魔怒罵了幾天的郁照塵終于有了反應,他緩緩把手按在了劍上,“你再說一遍。”
“我……”
心魔本是修道者心中最放肆最瘋狂的念頭所化,但此時被郁照塵不要命似的砍了一劍又一劍後,就連心魔都畏懼他了。
它不再說話,終于從郁照塵的眼前消失。
“潭落這裏終于清靜下來了……”郁照塵低頭看向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我已經凝出了鲛珠,你看就在這裏。”
他緩緩彎腰,用江潭落的手帖子在了自己的心口。
“這是你的鲛珠,你來把它剖出來吧。”郁照塵的聲音又輕又緩,正如情人最溫柔的呢喃。
可是海底仍是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潭落?”
“潭落把鲛珠剖出來啊!”
見江潭落一直不說話,郁照塵忽然極了:“拿回你的鲛珠,好不好?”
郁照塵剛才沒有注意到,他身上這件衣服,早就在三天內被鮮血浸紅。
江潭落的手被他抓着貼在心口處,并被這一抹猩紅襯得格外蒼白。
而同是在這暗色的襯托下,郁照塵發現了一件無比恐怖的事情……江潭落的手,似乎正在變得透明。
這是怎麽回事?
郁照塵的大腦在瞬間變得一片空白,而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什麽:
縱然這個身體曾經屬于妖皇,可它沒有了靈魂,也是會逐漸消散于虛無的。江潭落的身體之所以能保持這麽久,應該是多虧了那個白玉玄冰棺。
“潭落別害怕……”郁照塵的聲音微微顫抖,他一遍遍重複着“不要害怕”也不知道是說給江潭落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剛才經脈逆行過一場的郁照塵,又不要命似的将自己的靈力向江潭落心口處注去。
他的經脈,如被刀刮一樣的疼痛。
然而這并沒有用。
江潭落和郁照塵一人為妖一人為仙,妖氣與仙氣本就是相逆的。
郁照塵的靈力從心口處擠進江潭落的身體,可這不但沒有延緩**的消散,甚至于……還加速了這一過程。
“咳咳咳!”郁照塵咳了起來。
他心中又浮現出了那一天江潭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場景……
“潭落我帶你回仙庭……”郁照塵抱緊了懷中的人,就像怕懷裏的人也這麽不見似的,“那有一張玄冰榻,從此我就陪你待在哪裏好不好?”
“等等我,再等我一會。”
郁照塵乞求着,以最快速度向仙庭而去。
而在蓬萊,江潭落則突然皺緊了眉:“糟糕——”
心頭血凝成的傀儡,要被郁照塵的靈力擊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