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重逢(二)

蓬萊島外的生靈越聚越多,妖皇歸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三界。

“妖皇月西瑕”這幾個字對三界大多數人來說,已是一個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名字。

但無論再怎麽遙遠,數千年時光仍沒能讓人遺忘當年妖域強大的傳說。

無數妖族順着感應而來,他們或許不知道什麽是“賜予神恩”,但還是希望能在今天一睹妖皇的風采。

“聖主大人,族人已經在蓬萊欲盡灣等着您了。”珈行難的話打斷了江潭落的思路。

江潭落回過身來,點頭對珈行難說:“好,我們現在就過去。”

“嗯。”江潭落沒有看到,聽見自己說“我們”這兩個字的時候,珈行難的眸中忽然閃過一絲笑意,接着他便轉身和江潭落一起,向欲盡灣而去。

在擁有傳承與血脈壓制的妖族,妖皇是至高無上的象征,沒有人能夠與他并肩。

不過江潭落一直都不太在意這些事,再加上珈行難和他是一起長大的發小,所以此時江潭落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有什麽不對的。

蓬萊島欲盡灣內外,妖族還有前來賀喜的仙人越聚越多。

江潭落在虛空中踏着潮生花而來,他遠遠便看到欲盡灣的海水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生出濃濃的紫煙,它們彌散着将海面完全覆蓋。

天上的紫雲還在升騰,恍惚間竟然給了江潭落一種海天相接的錯覺。

上一刻欲盡灣還熱鬧着,下一刻看到江潭落來,這裏便在瞬間安靜了下來。

從三界各處來的,數以萬計的生靈在看到他的剎那屏息、行禮,遠遠望去甚是壯觀。

“恭迎聖主大人——”

欲盡灣下,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緊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呼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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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沉水巨鯨自海底躍出,發出陣陣長吟。

江潭落停在了欲盡灣上空,他單足踏着朵潮生花的虛影,一手纏着水氣凝成的藤蔓,看上去就似與衆人不在一個時空般虛幻而美麗。

就像是廟宇裏的神像,從神龛裏走了出來一樣。

“恭迎聖主大人。”突然,站在江潭落身邊的珈行難也跟着衆人一起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認識了好幾千年,江潭落好像還沒有見過珈行難這樣正經。

他不由愣了一下,疑惑地轉身,并将視線落在了珈行難的身上。

只見珈行難眨着猩紅色的眼眸朝江潭落笑了一下,然後用妖族特有的傳音方式在他耳邊提醒到:“賜予神恩”,聖主大人不會是不知道要怎麽做吧?

……想起來了。

江潭落憑借着千年前的記憶,緩緩地擡起被花藤所纏繞的那只手。

不覺泉下一千多年沒有見到一絲陽光,江潭落的皮膚變得比紙張還要蒼白。但越是這樣不同于常人的蒼白,越是有一種無法企攀的神性。

剎那間,欲盡灣下衆人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聖主大人果然和傳說中一樣,美貌冠絕三界!就連手,都被常人優雅好看!

此時正默默在心中誇獎江潭落的人不知道,他們的聖主大人動作這麽慢,并不是為了保持優雅,而是因為江潭落正努力在記憶中搜尋着當年的畫面。

……當年老妖皇應該就是這麽做的吧?

我應該沒有搞錯吧?

江潭落還沒回憶完,就聽到站在他身邊的珈行難似笑非笑的嘆了一口氣,傳音說:手給我。

手?

江潭落還愣着,珈行難便向後退了半步,然後無比虔誠地牽起了他的手。

觸我額頭。珈行難說。

他話音剛落,便緩緩地彎下了腰,不等江潭落動作就将額頭帖在了對方的指尖……

江潭落想起來了!當初妖皇也是像現在這樣,用指尖輕觸自己的額頭來着。

話說回來,當年自己是以對方晚輩身份出現在這裏的,現在被自己觸額的人換成了珈行難——

無嗔,你說我這是不是在占珈行難的便宜?

??聖主大人,這麽神聖的時刻,您怎麽在想這個?

欲盡灣下衆人不知道此時江潭落在想什麽有的沒的,他們只看到潮生花上的人是那樣的矜貴。同時……忍不住猜起了江潭落和珈行難的關系。

似乎從前有傳說珈行難有個道侶,難道說那人就是……聖主大人?

他們好像認識幾千年了,這麽想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江潭落不知道下面的人在想什麽。

他的手指還未離開珈行難的額頭,欲盡灣的那一邊忽然響起一陣仙樂。

西方原本湛藍的天空,被金光籠罩。

江潭落和所有人一樣,憑借着本能擡眸向仙樂傳來的地方看去。

——九位玄女織着金光開道,在她們的背後,是一朵由白龍馱着的巨大的靈坐。

一切都如冰玉雕琢而成。

雖然還未靠近,但只用看上一眼,江潭落都覺得自己好像在這一刻嗅到了寒風的氣息,以及觸到了昆侖之巅終年不化的積雪。

四季如夏的蓬萊,也因為那人的到來而冷了一剎。

聖,聖……聖主,無嗔無比艱難地說,他來了!

嗯,江潭落咬了咬牙,他要是發覺不到蓬萊的異常,那才奇怪吧。

江潭落的語氣雖然很鎮定,但是珈行難卻能從他久久不曾從自己額上擡起的手指猜出——江潭落可能沒有他表現的那麽鎮定。

“聖主大人,怎麽了?”珈行難故意裝作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似的問,順便再一次伸出手托住了江潭落的掌心。

郁照塵來到蓬萊欲盡灣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那個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江潭落,遠遠站在半空之中。

江潭落的手指輕點着一個人的額頭,而那個人的手,還暧昧地貼在他的掌心之上……

郁照塵的心忽的一陣刺痛。

而與此相反的是,看到他到來江潭落只緩緩移動眼眸,淡淡地瞥了一眼而已。

明明還是當年的面孔,可是無論臉上的妖紋還是漠然眼神……一切都又和當年不同了。

江潭落看向他的目光裏,半分感情都沒有。

沒有愛,甚至于就連一點恨都看不到。

郁照塵猛地一下攥緊了那顆血珠。

“哈哈哈哈人家壓根就不認識你!”

“郁照塵啊郁照塵,你也有今天?!”

“你該死,你該死!要是讓妖皇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他一定會殺了你!替三界無辜亡命的生靈報仇哈哈哈哈!”

郁照塵的耳邊,怨靈的咒罵與諷刺聲又一次清晰起來。

他們并不知道江潭落和郁照塵當年的事,但卻從郁照塵的反常中明白——眼前這個人對郁照塵而非常特殊。

此時在三界衆生眼中,欲盡灣上紫氣與金霧一道彌散,十足祥瑞。

但在郁照塵的眼裏,卻滿是腐屍,和地獄并無二般。

“……潭落?”他就像是沒有聽到怨靈的咒罵一樣,忍不住對着遠處的人叫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但話一出口郁照塵才聽見,自己的嗓音是那麽的沙啞,且聲音細弱到只有自己才能夠聽到。

怎麽會這樣呢……

這和郁照塵想的完全不同。

他以為江潭落會恨自己,他以為江潭落會記得自己。

……無論如何自己都該在對方的心間狠狠地留下痕跡才對。

可是這時隔千年的相見,怎麽會這樣平靜呢?

此時這裏已聚集了三界十萬衆生,他們俯跪在欲盡灣下,就連江潭落身邊的那個人也是垂着頭的。

明明此時此刻只有自己一個人能夠平視江潭落,但就在這一瞬,郁照塵卻生出了自己也低入塵埃的錯覺……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

聖主怎麽辦?無嗔小心翼翼地問,要去打個招呼嗎?

打招呼?江潭落揚起了語氣,他怎麽覺得自己這把本命靈劍是來坑人的呢?

啊?不行嗎?無嗔垮着臉問,那怎麽辦啊。

……就當不認識吧。我們的緣分,早應該斷在我歷完劫時了。

江潭落終于将自己的手從珈行難的額頭上拿開,然後就像是沒有看到郁照塵一樣,把視線落在了欲盡灣下等候多時的妖族身上。

纏繞在江潭落手臂上的由水氣凝成的藤蔓忽然散開,接着随江潭落輕揚手腕的動作向下落去,化作雨點灑在了衆生的額間。

帶着混沌妖神之力的雨滴,對妖族而言無比珍貴。

在雨滴降下的瞬間,他們再次俯身虔誠地向潮生花上的人行禮。

就在這個時候,郁照塵終于有了動作。

“聖主大人,”只見一身金衣的天帝向江潭落笑了一下,他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恭喜歸位。”

郁照塵面帶微笑,看向江潭落的目光平靜又溫和,除了那頭刺目的白發外,一切好像都和鲛人海下初遇的那一刻沒有任何區別。

但是江潭落沒有回答郁照塵的話,他只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珈行難。

珈行難立刻明白了江潭落的意思。

——他要自己配合一下。

“聖主大人,這是天帝郁照塵。”珈行難“好心提醒”道。

“……原來是天帝,”欲盡灣的那一邊,聽到珈行難的話,江潭落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他朝郁照塵笑道:“抱歉,方才并未反應過來。”

郁照塵的笑容忽的一下僵在了臉上。

什麽叫……原來是天帝?

江潭落的聲音就像隔着十幾層棉被似的,不真切極了。

郁照塵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是在做夢,且還是一場荒唐無的噩夢。

潭落他為什麽要這樣說?

然而無論郁照塵多麽想要這場夢醒,幾息後他卻還是真真切切的聽到江潭落說:“我這番歷劫太久,沒想到你們昆侖已經換了一個天帝嗎?”

……江潭落忘記了?

他忘記了毋水下的百年?

還忘記了……身為鲛人的那一世?

什麽愛、恨、嗔、癡竟在他這裏一筆勾銷!

一切,只剩下了郁照塵自己的獨角戲。

郁照塵的道心,再一次糾痛起來。

他沒有想到千年等待,一場場天罰,最終自己等來的竟然只是一句……沒想到你們昆侖已經換了一個天帝嗎?

潭落将我給忘了……

他怎麽會忘了我?怎麽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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