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重逢(四)
江潭落臉色一變,忽然從溪畔站了起來。
“天帝陛下,您在同我開什麽玩笑?”他斂起笑意,蹙眉說道。
郁照塵注意到,這一次江潭落用的稱呼是比“聖尊”更加生疏甚至于冰冷的“天帝”。
聽到這幾個字,郁照塵的臉色也随之一變。
溪水嘩啦啦的流淌着,不遠處還有鼓樂的聲音,但是這一刻郁照塵的耳邊卻只剩下了嗡鳴。
甚至于就連江潭落的聲音,都變得不真切起來:“……雖然你我一個是妖皇,一個是天帝,沒有誰比誰高一頭的說法。但無論如何,我都比你大數千歲。天帝陛下,我想你似乎不應該如此與一個長輩說話。”
“若是來赴宴的,那請自便,若是來這裏與我開玩笑的,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江潭落的語氣并不算冷,然而卻疏離到了極致……就像是真的将郁照塵當做晚輩看待似的。
妖域雖然不像仙庭裏那樣冰冷,可是當了千載妖皇的江潭落,身上也早就有了獨屬于上位者的強大氣場,他不怒自威。
郁照塵呼吸一窒,指尖在瞬間變得冰冷。
此時此刻,江潭落冷淡的目光,不留情的語句,所有的所有都在提醒他——江潭落早就已經忘了自己。
不僅忘了愛,甚至于還忘記了恨。
那些讓自己瘋狂了千載的記憶與羁絆,已經被江潭落斬的一幹二淨。
一切,都像他唱了一**角戲一般。
郁照塵深深的注視着江潭落,明明等了千年的人就站在自己的對面,可他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潭落他……真的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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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照塵覺得這個世界都變得不真切起來。
圍繞着江潭落的花妖也被他的氣場所吓到,全部待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于還有一個膽子小且坐在水邊的,晃了晃身形,便朝着溪水裏面歪了過去。
“當心。”
江潭落餘光看到這裏,立刻伸手将差一點點就要歪倒在水裏的小花妖拉了起來。
“謝,謝聖主大人……”對方立刻戰戰兢兢地行禮。
“無事。”
雖然是拉人起來,但是江潭落的動作依舊溫柔,甚至于擔心将對方拽痛,在伸手的那一刻,江潭落還下意識地用靈力托了那花妖一把。
“及時行樂”這四個字,就像是刻在了妖族骨子裏面一樣。
發覺到江潭落的溫柔後,剛才還怕江潭落怕的要暈過去的小花妖瞬間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他忍不住趁着江潭落在自己身邊,偷偷地蹭了對方一下。
或者說……并不偷偷。
江潭落:……
算了,習慣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郁照塵忽然開口:“……那聖主大人,為何允許這些花妖靠近?”
江潭落把自己看做晚輩,那麽這些花妖呢?
豈不更是晚輩?
發現這一點的郁照塵,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說完這句話,就将視線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他希望從江潭落的臉上找到一點不同的神情……
然而郁照塵只看到江潭落低下了頭,沉默一會後,江潭落忽然冷冷地笑了一聲。
他緩緩地坐回了溪邊,順手從溪水裏拿了一只酒杯。
一口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味道從口腔燒到了胃,但江潭落卻像是沒有一點感覺似的。
這樣的他,與郁照塵記憶裏毋水下的阿瑕再一次重合了起來……阿瑕也是這麽愛飲酒。甚至于還曾試着教自己喝酒……
郁照塵的腦海深處,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冒出了當年二人在毋水下相處的點滴。
然而那時越溫馨,越是襯得此刻冰冷。
江潭落說:“道理還不簡單?因為他們是妖族。”
……潭落這是什麽意思?
江潭落不是一個喜歡賣關子、打啞謎的人,他放下手裏的酒杯後終于擡起了頭,接着朝郁照塵笑了一下:“聖尊大人可知道我為何會消失千年去歷一場劫?”江潭落的語氣漫不經心,但話裏的意義,卻無比沉重。
诶,聖主怎麽忽然說當年的事?萬一說多了引起他懷疑怎麽辦?無嗔有點着急。
要是半句也不提當年的事情,才不正常吧,江潭落一邊回憶一邊對無嗔說,雖然我“失去了歷劫的記憶”,但自己是為什麽去歷劫的,怎麽會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郁照塵立刻就猜到了江潭落想要說什麽。
而正是因為猜到了江潭落的意思,郁照塵甚至連點頭表示自己知道的勇氣都沒有。
夜色漸漸深了,郁照塵的一頭白發顯得尤其刺目,江潭落緩緩将視線從對方的身上移開。
“你父親是上個天帝郁昝啓,對吧?”江潭落慢悠悠地說,“他與上任妖皇,還有我,都算是朋友。”江潭落的話向一把把小刀,輕輕地在郁照塵的心上劃了起來。
在那個仙妖分治的時代,仙庭與妖域并立,二者各占一方,并且常有往來。
“……一日毋水的封印活躍,他特異跑到蓬萊找我商讨此事,”哪怕過去數千年,江潭落依舊記得當初那位天帝說的每一句話,“‘毋水之下的異魔,威脅仙妖二族,如今封印異動,你我二族不如聯手應對,以絕後患。’你聽他當年的話,是不是很好聽?”
到了這個時候,江潭落甚至還有閑情逸致模仿郁昝啓的語氣。
但在場除了江潭落自己以外,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當初異魔還不像後來那般厲害,若是仙妖二族真的像郁昝啓說的那樣聯手,雖然也會有損失,但或許真的會徹底斷絕後患。可惜……郁昝啓當初的話,并非是他的本心,這只是仙庭與他給我布的局罷了。”
江潭落的話斷在了這裏,但此時就連他身邊沒有什麽閱歷的花妖,都已能猜到後面都發生了什麽。
——江潭落被仙庭設局鎮在了毋水下。
郁照塵雖然早就已經知曉當年發生的事情,但是如今聽到江潭落親口用渾不在意的語氣說出,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心境。
就像是鈍刀子割肉一樣。
“原來你們仙庭都是如此!”
“道貌岸繞——”
“聖主大人殺了他啊!殺了他報仇!”
郁照塵的耳邊,怨靈們又一次尖叫了起來。
而在另一頭,小花妖們也完全笑不出來了……原來當年竟然是這樣嗎?
“今日的事情,就爛在肚子裏吧,”江潭落轉身看向那幾個花妖,他淡淡的說,“如今三界并未太平多久,且郁昝啓已死,當年的事我無意再追究。”
無意再追究。
這件事若是傳出去,一定會影響到昆侖與蓬萊的關系,屆時三界恐怕不會再太平了。
江潭落作出的選擇,理性到了極致。
也無情到了極致。
幾個小花妖呆呆地點了點頭,江潭落終于将視線落回了郁照塵的身上。
“當初有妖說,仙庭裏不過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不值得信任。我還不以為意……”江潭落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繼續道,“如今吃了這麽大一個虧,我要是再不長長記性,那豈不是個傻子?”
聽到“道貌岸然”這四個字,圍繞着郁照塵的怨靈再一次興奮了起來,接着一遍又一遍的在郁照塵的耳畔重複着江潭落的話。
而這四個字,也在剎那間化作冰錐,刺痛了郁照塵的心。
他的确道貌岸然、自私自利,将當初仙庭那一套學了個十成十,郁照塵無法反駁。
“可是我當年……”郁照塵還是想要最後與江潭落辯解。
他的嗓音沙啞,聽上去竟有幾分可憐。
“在我眼裏你們都一樣,沒什麽特殊的。”江潭落冷冷地打斷了郁照塵。
“聖主大人……恨我嗎?”郁照塵鼓足了勇氣,終于自虐似的問出了這句話。
江潭落好像有些不耐煩了,他從溪水邊站了起來,轉身只給郁照塵留下一個背影。
“不恨,”江潭落淡淡的說,“只是有點讨厭罷了。”
——只是讨厭。
就像他會讨厭夏日吵鬧的蟬鳴一樣。
沒有愛,所以沒有恨,只是單純的讨厭而已。
“咳咳咳……”郁照塵忍不住咳了起來。
這是道心碎裂的後遺症,還沒咳兩下,郁照塵的口中便嘗到了一股腥甜。
要是放在往常,郁照塵一定不會在意什麽吐不吐血,他頂多會在鮮血從口中湧出後,用法咒清理幹淨衣擺罷了。
但是此刻,郁照塵卻努力想要将這種感覺壓下去。
他的尊嚴不允許自己在江潭落的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且現在的郁照塵很清楚……江潭落看到自己難受的樣子并不會難受,甚至于連快意都不會有。
江潭落只會覺得麻煩。
但越是這樣,郁照塵咳的越是厲害。
如若說之前郁照塵的道心只是碎了的話,那麽現在他覺得自己的道心仿佛下一刻也要化作齑粉了。
這種痛,郁照塵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殺人償命!!!”
“枉為天帝——”
郁照塵眼前的景色一點點變得模糊,可怨靈的模樣,卻清晰地不能再清晰。
他們發覺到郁照塵的脆弱,接着一起湧了上來,将郁照塵緊緊圍起。
蓬萊的月光、花叢還有溪水……最重要的是還有江潭落,都在剎那間消失在郁照塵的眼前,他只能看到一個個曾經死在自己手下,且高度**的身軀在向自己索命。
或許是因為江潭落在自己的身邊,又或許是這一次實在是太痛了。
郁照塵竟然頭一回生出恐懼之感。
“拿命來!”
“郁照塵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郁照塵向後退了一大步。
此時郁照塵的眼前只有惡鬼,他看不到江潭落在哪裏。
憑借着本能,郁照塵朝着江潭落方才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想要找到對方——找到那個他此生唯一的溫暖。
鮮血不斷從郁照塵的身體裏湧出,剎那間就将衣襟染濕。
一雙黑眸空洞的可怕。
郁照塵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究竟有多麽的吓人。
他只隐隐約約聽到,剛才站在不遠處的花妖大聲尖叫了起來。周圍腳步聲淩亂,似乎有人在躲自己。
但郁照塵不想理會。
此時他的心中,只有江潭落一個人。
——潭落。
——潭落救我!
這一刻,郁照塵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
回到了被父親推下毋水的那一天……
冰冷的海水好像再一次襲了上來,此時耳邊惡靈的叫喊,與千年前毋水中異魔的咒罵重疊在了一起。
疼痛、窒息、恐懼,姍姍來遲。
他不再是仙庭中那個三界共主,不再是那個不懼生殺,手上沾滿了鮮血的郁照塵。
而重新變回了……毋水下那個無助的少年。
郁照塵努力向前伸手,想要找到當年那個将自己從毋水裏救出來的人。
就像是行走在沙漠裏的旅人,在尋找最後一滴水。
江潭落是他的救命稻草。
只有江潭落能救他。
慌亂間,郁照塵又向前走了一步。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觸到了熟悉的、微涼的皮膚。
郁照塵幾乎立刻便反應了過來……是江潭落。
自己拉住了江潭落的手腕。
就是這一瞬,郁照塵的心終于平靜了下來,甚至于眼前那些猙獰恐怖的怨靈,好像都遠了一點。
“嘶……”郁照塵聽到,江潭落小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是被自己握痛了嗎?
明明恐懼不已,可郁照塵在意識到自己将江潭落手腕捏痛的那一剎那,竟然還是與本能相悖的稍稍松開了一點手。
怨靈又一次叫嚣着襲來。
郁照塵喃喃念着:“潭落……不要走。”
“潭落,江潭落你不要走,好嗎?”
潭落,你可以陪陪我嗎?
潭落,不要離開我。
但緊接着,郁照塵只感受到江潭落的動作一頓,他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江潭落?”蓬萊的妖皇大人有些困惑的重複了一下這幾個字。
他一點點将手腕從郁照塵的手中抽了出來,然後笑了一下,輕聲在郁照塵的耳邊說:“天帝認錯人了吧?我不認識什麽江潭落,我是月西瑕。”
什麽江潭落,什麽小鲛人。
只是郁照塵一廂情願的一場夢罷了。
甚至于就連美夢,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