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漓水河岸天權壇,穆玄英躺在潔淨幹燥的沙灘上,嘴裏叼着根草晃來晃去。
如同所有望子成龍的長輩一樣,從南屏山回來後,謝淵除命天璇影打探骁果營開鑿山道的消息之外,便給穆玄英排好了學習日程。謝淵自己擅長的是外家功夫,然而穆玄英才十歲,內功總是要學的,又因為軍師說過他體內有異種邪門真氣,若要授以玄門正宗心法以克制,張桎轅便是不二人選。
然而內功這件事,對于才十歲的穆玄英來說,似乎是有點太難了。穆玄英望了望被風吹得一波一波舔上沙灘的水浪,回頭看看正打着坐“五心向天”吐納呼吸的張桎轅,心中十分懷疑他已經睡着了。張桎轅最早師承純陽真人,真氣是最為正統的道家玄門,然而道家心法有這麽個特色,一旦呼吸吐納便如入無人之境,一打坐就是一兩個時辰,旁人看起來絲毫不能理解真氣的修習方式。
穆玄英打了個呵欠,陽光太好,曬得人昏昏欲睡——
“很無聊?”張桎轅終于睜開了眼睛,穆玄英吓了一跳,一咕嚕坐起來,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張桎轅也不惱,內功修習這種事很微妙,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強扭的瓜不甜,也無關天分如何,過幾日若是穆玄英仍不能領會,便禀報謝淵讓穆玄英去學外功罷了。
“張大叔不躺下來休息麽,今天陽光真好,沙灘上又溫暖又舒服。”穆玄英說着已經自己又躺下去了。張桎轅莞爾,想了想竟然真的陪他一起躺了下來。他自小天性沉靜,極擅摒除雜念,甚少有同齡夥伴一道玩耍,來到浩氣盟後,盟中也多是健壯青年,因此見到穆玄英這樣的年幼孩子,難免便多帶了一些寵溺。
穆玄英舒服地打了幾個滾,道:“我不太愛學內功。”
張桎轅點頭道:“其實我也不愛學。”想了想又道,“其實我像你這麽小的時候,連武功都是不愛學的。純陽真人見到我時說我有道緣,然後跟我說了些道德經中的經文,什麽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穆玄英趴在地上仰起頭看他,道:“然後呢,你說啥。”
張桎轅道:“哼切呸……”
穆玄英噗地吐出了口裏銜着的草,張桎轅道:“我小時候獨尊儒學,于道學十分不屑。”他伸手握住穆玄英的手腕,道,“武學一事當是順其自然,我也不知為何,于玄門心法卻是一點即透,幾乎不用刻意學習。純陽真人說我有道緣也許是有幾分道理,畢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說着說着卻“咦”了一聲,道:“你怎會已練過道家心法?”軍師之前不還說這孩子不知從哪學來的一身邪門內功,可是如今一試脈門,穆玄英體內真氣竟與自己所學如出一脈。
“我沒有學過啊。”穆玄英不解道,“就是按你剛才說的運氣法門……不過一口氣到這裏便阻塞了,”他指了指膻中,“然後我一急就站起來蹦了一下,氣便又順利下行,之後到這裏又下不去,我就蹲下來……後來我躺下來……運氣完後,便覺得好困。”
真氣運行完一周天是會有點犯困想睡覺。張桎轅這麽想了一下,随即覺得自己搞錯了重點——運行一周天啊!常人剛學這個總得花個十天半個月吧!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他不自覺地張了張嘴,所以其實這個孩子已經學會了,只是自己沒看到而已嗎?
穆玄英歪頭:“怎麽了?”張桎轅看着他想,這孩子原來還是個武學天才……常人都以為運氣時要靜坐不動,但是他這麽又蹿又跳,竟然像是天生就會這套法門一樣。這麽一想,他體內的異種邪門真氣也有解釋了,他多半确實是沒練過的,但是因為學過一些旁門左道的功夫,竟無意識地用外功練氣,才帶到了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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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桎轅無言了,半晌才拍拍他的頭道:“玄英你是個天才……你會成為一個高手的。”
穆玄英做了個鬼臉,神往道:“有師父教我,我不是天才也會成為一個高手的。”他回想了一下骁果營中謝淵的那一槍之威,随即又有些不快地道,“可是他老也不在。”
張桎轅并不擅長口舌,且不如月弄痕能解人心意,便只是順當地接下去道:“是啊,盟主很忙。”
穆玄英更郁悶了些,嘆了口氣,道:“下午去可人姐姐那裏學劍法。”繼續嘆氣,“可是我想學槍。”張桎轅道:“貪多嚼不爛。”張桎轅深谙武學天才很多都不能成為真正絕頂高手的原因,就是天才學什麽都太過容易,所以對什麽都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于是什麽都學不到極境。
穆玄英“唔”了一聲,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他心裏不快,為什麽不是自己的師父親自教自己武功,但他又知道這些話若是說出來,那麽對于盡心盡力教自己的張大叔來說實在是太不領情也太不識好歹了,因此只能獨自悶悶不樂。
午時三刻是約好的找可人學劍的時辰,然而穆玄英到蘭亭書院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午時三刻被推出去行刑。
……雖然不是說害怕可人,但是畢竟對可人做過虧心事,穆玄英相當心虛。然而可人倒是仿佛忘了這件事,将早就準備好的一把長劍丢給他,簡單道:“開始罷。”
跟可人學了一個時辰,穆玄英就開始思念張桎轅了。他從未知道像可人這樣看起來纖細嬌弱的女孩子能有這麽強悍的持久力,整整一個時辰一口氣都沒歇過。他腿傷沒好多久,感覺汗從腦門上汩汩流下,腿要軟得站不住了,終于求饒道:“可人姐姐……”
可人清靜的眼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怎麽?”穆玄英絕倒,難道他這副幾乎要奄奄一息的樣子也沒有傳遞給可人“我要休息”的意思嗎?他原本以為可人只是自己練劍時入忘我之境忘記他還是個小孩需要休息,沒想到可人絲毫沒有需要休息的概念。
他張嘴,閉嘴,好幾次後終于還是不好意思在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子面前示弱,只得道:“我要尿尿!”
可人了然地點點頭,手一指讓他去。穆玄英先是慢騰騰一瘸一拐似的走,期望再次博取可人的同情對他說一聲“回來就先休息”,然而一直到消失于可人的視野,可人依然沒有說出任何話來,于是穆玄英一看不到可人,立刻撒丫子跑了。
可人等了一盞茶時分,沒看到穆玄英回來,一炷香之後,還是沒見到人,半個時辰之後,可人終于明白自己被涮了,拎起劍要出蘭亭書院去找人,忽然聽到半空中傳來極大的破空之聲,擡頭去看,卻是一塊巨石迎面砸過來。
投石機?
蘭亭書院中的趙香爐恰好出門,看到這麽大塊石頭頓時尖叫響徹雲霄——這若是砸到了旁人,毫無防備之下,就算不死,一張臉估計都給被這巨石給毀容了,然而可人畢竟不是旁人,一把長劍揮灑如意地轉了幾轉,四兩撥千斤地将巨石挑在劍尖,細巧的劍身在巨石的重壓之下輕聲嗡嗡作響,她便這麽挑着巨石,向巨石來處的投石機走去。
投石機處空無一人,倒是裝石彈的木架之下墊了一塊石頭,旁邊還丢了一根木棍。投石機的炮梢需兩三人方能拽動,此處的投石機已然廢棄了許久,卻不知今日是誰動的它——可是真的有人可以一個人就用它投一塊石彈出來嗎?可人擅長的是巧力,自忖自己是做不到的,盟中也許盟主和司空能做到,但是他們兩個人跑過來玩投石機而且是投到蘭亭書院裏做什麽?
可人原本是出來找穆玄英的,晃了一圈,該找的還是沒找到,倒是多出一個問題。晚上這兩個問題同時禀報給謝淵的時候謝淵頓時急了:“莫非盟中有人潛入劫走玄英?”
可人搖頭,追蹤不是她的強項,追蹤強項的天璇影被派出盟辦事了,這件事細細想來很是棘手。
“擅動投石機的人留下什麽沒有?”
可人道:“墊在木架之下的一塊巨石,還有一根木棍。”
謝淵皺眉不語,許久之後想通了什麽,揮手道:“你先回去……今日辛苦你了,玄英……我大致知道在哪裏了。”
可人無論如何劍術通神,究竟年紀不大,亦從未做過重活,因此見到木架之下的巨石與木棍,不能第一時間想到這是有人力氣不夠,用杠杆撬動炮梢發動石彈。
用杠杆撬動投石機……想法是挺好,但是沒有人會在實戰之中運用,因為實在耗時太長,所以,這個擅動投石機的人只是為了好玩,并非為了傷人。至于為何要用杠杆,自然是因為力氣不夠……
謝淵獨自一人走到投石機處,轉了幾圈,終于看到山陰背後的草叢裏,蜷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月光,穆玄英感覺到投在身上的陰影,擡起頭來,滿臉都是淚痕。
“嗚嗚嗚師父!”他忘了自己的害怕和歉疚,整個人都從地上彈起來撲到他懷裏,“嗚嗚嗚我只是想試試那東西還能不能用!但是它忽然就發射出去而且朝向可人姐姐那裏去了!我還聽到一聲尖叫嗚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
謝淵摟着哭個不住的少年,真心是又好氣又好笑,道:“所以躲在這裏不敢出來見人?”
穆玄英不答,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謝淵故意道:“是哇,可人猝不及防,被你那塊大石頭砸了個正着,如今臉上都是青淤,大約是要留下極大的疤痕,嫁不出去了。”
穆玄英擡頭看了看他,低頭,又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他這麽一哭謝淵究竟于心不忍,安慰道:“沒事沒事,可人沒事,師父騙你的。”
穆玄英抽抽噎噎,小心翼翼擡頭看他端詳他的表情,道:“真的?”謝淵微笑點頭,道:“真是個傻孩子……若當真犯了錯,也不應當躲在這裏不敢出去,這次不過是意外,若是可人當真被你砸傷了,你躲在這裏于她有什麽幫助麽?”
“唔……”穆玄英顯然對這個問題有點費解,想了很久,才仿佛下決心一般道,“那我要照顧她的。”
謝淵将他抱起來,習慣性地讓他坐在自己肩上,道:“餓了嗎?”穆玄英期期艾艾地“嗯”了一聲。他原本一直跟着謝淵,晚飯一般就順便與謝淵一起解決了,這次在外面躲了半天,現在除去了驚怕,立刻感覺到肚子餓得快要鬧翻天。
謝淵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微微笑道:“我們去偷趙香爐養的雞。”
可人居于蘭亭書院,日常起居由疏影綠玉兩個丫鬟照顧,但是可人對飲食之類當真……不是很講究,導致疏影綠玉兩人的手藝也相當一般,反正無論紅燒白燒清蒸清炒,對可人來說都沒有太大區別。她們三人是習慣了,旅居于此的趙香爐一家卻很是不慣,因此趙香爐別出心裁,在蘭亭書院中圈了一塊地養了一群雞,除自己一家平日改善夥食之外,也會給可人送去一些——當然可人是不會注意與平常飲食有什麽不同的。
趙香爐養得一手好雞,兼之平時舍不得宰殺,往往只是取蛋做菜而已,倒是養得一群雞都心寬體胖,高枕無憂地一只只吃得圓滾滾肥嘟嘟。
謝淵和穆玄英趴在雞圈旁邊,穆玄英看好了歇在不遠處的一只,悄悄伸手過去引。謝淵握住他的手道:“這樣不成的。”說着改向了另一只趴在雞圈空隙旁邊的,伸手進去,那雞感覺到有危險臨近,剛直起脖子,咕的一聲還沒叫出口,便被擰住脖子,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穆玄英輕聲歡呼,将可人送他的劍拿出來殺雞剖肚,也不去想可人知道了會是何種心情。他從小便流浪江湖,偷雞摸狗的事情雖然不是太多,但也還是做得熟練的,謝淵如今雖已身為浩氣盟盟主,然而年輕時多年浪跡行軍,于這類事倒也駕輕就熟。當下兩人挖了泥土将雞連毛包裹起來,埋進地裏生了火慢慢煨。
不久之後穆玄英聳了聳鼻子,道:“好了。”謝淵将泥塊扒出來剝除趕緊,将已有濃香散開的兩只雞腿撕下遞給了他。
穆玄英擔心道:“可人姐姐會發現蘭亭書院裏少了雞麽?”
謝淵噓聲道:“我們當做不知道,等會吃完了收拾幹淨,就當趙香爐的雞跑丢了一只……”
一聲輕輕的咳嗽聲傳來,謝淵回頭看了看,笑道:“倒是忘了這個時辰可人還要練劍未曾睡下。”
穆玄英登時埋下頭啃雞腿,不敢直視可人。可人走過來坐下道:“盟主找到了也不跟我說。”
謝淵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頭,撕下兩只雞翅膀遞給她。可人原本不重口腹之欲,不過既然食物到了面前倒也不吃白不吃——何況本來就是偷的蘭亭書院的——雖然是趙香爐養的——但是也是蘭亭書院的飼料養出來的。
穆玄英再怎麽慢騰騰地啃,兩只雞腿終究有啃完的時候,想了半天,終于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擡頭道:“可人姐姐,要是你真的毀容了嫁不出去,我會照顧你的。”
可人微微一愣,不久說:“我不喜歡被人照顧。”頓了頓補充道,“我不嫁人的。”
穆玄英很受傷,向謝淵道:“可人姐姐嫌棄我小嗎。”謝淵笑道:“這個……應該……”他還在想怎麽委婉一點,可人便已直接道:“嫌棄你武功差。”
穆玄英做了個鬼臉,道:“我會變厲害的。”扭過頭去看謝淵,謝淵剛才忙着說話還未吃自己的那份,他将大部分活肉都撕給了穆玄英和可人,自己只剩一個雞殼子,吃起來頗有難度,但在他而來,吃相雖粗豪,卻絲毫不顯難看。三人靜靜地看了會月下流水,穆玄英眯起眼睛,向謝淵懷裏拱了拱,打了個呵欠,竟是困了。
可人道:“去蘭亭書院睡。”
謝淵搖了搖手,将穆玄英的腦袋固在腿上讓他睡得舒服些,月下少年睡着的臉天真而不設防,讓人心中也不自覺地柔軟溫和。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低聲道:“若是玄英永不長大,也蠻好的。不學武功,也無甚大礙。武功高了之後,煩惱便也會很多。”
可人眼睛一眨,正要說自己武功高了卻沒什麽煩惱,便被謝淵微笑制止,道:“沒有說你……可人正因為心無旁骛,劍術方能進入化境,然而常人……便如我們,都是俗人罷了。”
可人歪了歪頭,不是太理解,于是也不去想了。月光之下流水之畔,英武男子與小小少年的畫面,即便是可人都覺得很是好看。她此刻也從未曾想到,從此之後自己再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夜晚,即便劍術到了無人可及的境界,最懷念的仿佛還是今夜月下的一只……偷來的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