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雖然謝淵并沒有督促穆玄英勤奮習武,但是穆玄英自有一股小孩子不夠勤奮努力後看到長輩就略覺心虛的心态,因此每日裏張桎轅和可人那裏倒仍是準點報到,至于實際練武時用不用心……貌似也沒人在意。

幾日之後,天璇影暗搓搓地歸來,将探得的南屏凜風峽消息告知了謝淵。

凜風峽的骁果殘兵在頭領死後仍然在挖掘山道,從山道挖掘的方向來看,是通向長江。影說完消息,續道:“據我推測,挖通長江與凜風峽,再引水至倌塘,”他做了一個水流直下的手勢,“水攻。”

謝淵點頭,他當日在凜風峽時便有此推測,只是未能确定。骁果殘兵這一招不可謂不毒,利用長江與凜風峽的地勢之便,山道一旦挖通,借以山勢水攻倌塘及望北村,當真猝不及防,只怕倌塘百姓與望北村營地的盟中弟子死傷慘重。

影的表情藏于面具之後,聲音始終波瀾不驚:“這件事情有些難辦。若要圍剿骁果軍,并非難事,然而只怕殘兵游勇臨死時拼個魚死網破,提前引水入道,以當前規模來看,即便是未完成的山道,也頗具威脅,只怕冒不起這個險。”

謝淵沉吟,道:“勞煩天璇讓軍師以信號彈召集其餘壇主前來正氣廳一敘。”

浩氣七星許久未曾在初一例會之外的日子集會,謝淵與影将凜風峽情形一說,衆人一時沉默。

翟季真道:“此次天璇所慮極有道理。當日的骁果頭目已被盟主除去,殘兵卻仍在挖掘山道,大約背後仍有什麽人在暗中操控。只是季真仍有一事不明。”他捋了捋胡須,慢慢道,“水淹倌塘、望北村,以凜風峽與長江的地勢來看,确實不難。然而望北村不過我盟中營地之一,倌塘百姓如今也所剩無幾。水攻之舉,受地勢距離制約,應當不能再擴大範圍,骁果軍花費如此大的力氣,應當不會只為害死這幾個無辜百姓。”

月弄痕道:“軍師所言甚是。如今得天璇密報,權宜之計便是先告知倌塘百姓與望北村兄弟撤離。但是,只怕骁果軍的目的遠非于此,若是打草驚蛇,難說骁果軍下一步将是何動作。”

“師父!”黃昏日光溫柔,額上還滿是汗珠的少年執劍走進正氣廳,一邊擦汗一邊道:“已經練了十遍啦,可人姐姐。”

可人接到信號前來正氣廳,臨走前吩咐穆玄英将新學的劍法再練上十遍,算算怎麽也要半個時辰,然而……可人瞟了他一眼,道:“耍來看看。”

穆玄英嘻嘻一笑,先又走近了幾步,他一進來,原本正氣廳的凝重氣氛為之一松,月弄痕招手到:“過來。”

穆玄英疑惑過去,月弄痕将他的腦袋微微按低,将他已經散下的發帶解了,理順了一頭雜草般的頭發重新紮上,頗有些嫌棄地道:“也沒人知道提醒你注意一下儀表。”

謝淵尴尬地笑了笑,司空仲平大笑道:“我看浩氣七星中,也只有月弄痕像個女人。”

穆玄英擡起頭皺了皺鼻子,執劍道:“那我耍啦,不過事先說好,可人姐姐教的劍法共有七十二招,我練的只有三十招。”

可人疑惑道:“怎麽,你還能自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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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搖頭道:“是這樣,”手一揮,“這一招破陣”,手換了個姿勢,“與這一招射日,”劍嘩嘩兩聲,“可以合成一招的,還有踏雪與尋梅也是可以合起來的……”他邊說邊演示,不久之後一套劍法舞完,果然只有三十招。

翟季真拈須點頭,轉而又仿佛想起什麽一般微微嘆氣,可人少見的兩眼放光,這個徒弟怎麽就讓盟主先搶走了呢,她也想收!

謝淵向穆玄英招了招手,穆玄英便過去坐在他身邊,被他摟着肩膀拍了拍,聽他道:“幾位壇主與我在讨論凜風峽之事,便是上次我們見到的那條山道……”

穆玄英聽完笑道:“不如我們悄悄趁月黑風高把那條道堵上?”

翟季真搖頭笑道:“真是孩子話,這類大型工事,莫說短時間內無法成功,便是能成,再月黑風高,又怎能不弄出動靜來?莫非你想天降個飛來峰将它堵了麽?”

可人忽然“呃”了一下,看向謝淵和穆玄英,遲疑了一下,道:“……投石機……”

于是軍師開始連夜研制改進投石機的圖紙,初稿拟定後着手調試。穆玄英從此後多了一項活動,在練武之餘還要去工地觀摩,他倒是樂在其中,只把翟季真弄得提心吊膽,生怕巨石無眼,一個不小心砸傷了盟主的寶貝徒弟。

于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軍師做了有史以來最讓自己後悔的一個決定,為了讓穆玄英不再往危險地方跑,他決定用投石機的運作理論來轉移小孩子的注意力,當穆玄英了解到算術形學(即今天的幾何)格物的樂趣之後,事情基本失去控制。

直接導致多年以後月弄痕看着新建成的投石機猶豫着對翟季真說:“這個威力會不會太大了?機關會不會做得太牢?這個……玄英搬得動嗎?”

翟季真捋着胡須,十分淡定地望向遠方,搬得動嗎,哎,他多麽希望穆玄英一直要用杠杆才能撬動投石機,那樣至少還會留下點蛛絲馬跡。

除了投石機調試工地之外的浩氣盟,一時之間放滿了盟主的寶貝徒弟設置的機關陷阱。包括但不限于為了試驗抛物線而布置的樹枝彈弓,為了驗證圓周率而繞浩氣長存碑三圈的繩子,那繩子還是從趙香爐的雞圈上偷來的,為了研究一根樹枝的承受能力有多大而設置的重物定時裝置……聽過許多人告狀的謝淵多次向旁人勸說了諸如“不礙事的,玄英還小不過是貪玩”,之後飽受偷藏在床下的試驗泥沙比例搓成的彈丸、用鐵絲磨尖制成的黃鳝釣子、用木板連環套成的野兔夾等等的荼毒,最後在吃飯時發現了穆玄英藏在米缸旁邊的一罐已經發酵的葡萄,深刻地感到這日子沒法過了。

“玄英你……”于是謝淵在晚飯時終于開了口,“也大了,師父讓人隔出一個小房間來,以後當你的卧室罷。”

穆玄英埋頭扒了幾口飯,低低地“哦”了一聲。匆匆忙忙地扒完飯,急急地從椅子上跳下去,到廚房抱了那一壇子發酵的葡萄,道:“這個是我按軍師說過的發酵原理試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喝。”說着便将壇子裏的水濾幹淨,倒在碗裏,一股清甜的酒香味撲鼻而來。

謝淵有些愕然:“這是你自己釀的酒?”

穆玄英道:“是啊。我聽說大人都愛喝酒,因為喝了酒便會忘記傷心事。”

謝淵默然,是啊,基本沒人會記得小孩子也有傷心事。穆玄英白天淘得人影都看不見,晚上還是會乖乖回來找他。他稍微有點愧疚,問道:“軍師教的東西都好玩麽?”

穆玄英點頭道:“好玩啊。”頓了頓道,“算術與格物都很是深奧,感覺窮盡一生都不能參透萬一。仔細研究起來,便不會去想別的事了,感覺快樂了好多。”

謝淵無言,招了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來,攬住他的肩膀,道:“晚上……”

穆玄英搶着道:“晚上同師父一起,會安心許多。”停頓一下,“不會忍不住想父親死前是不是血淋淋的,也不會猜測母親死前是不是很傷心難過。”

謝淵眼眶一熱,抱住他的大手更緊了緊。穆玄英到浩氣盟,到腿傷痊愈,到開始學武,幾乎再未提過父親的事。大人是不太會去在意小孩子想些什麽的,他們總以為小孩貪玩而健忘,再傷心的事哭鬧一場也就過去了。所以謝淵也沒多想,他看着穆玄英垂着的并不開心的小臉,心裏想,原來這個孩子一直沒忘記父親慘死,一直沒忘記母親丢下他獨自逝去,原來他……一直記得嗎。

謝淵端起裝了葡萄酒的碗喝了一口,道:“很不錯。”穆玄英嘴角彎彎,看起來開心了些許,謝淵道:“你還是個小娃娃時,師父帶你去看赤馬山的落日。你坐在師父肩膀上,看着落日歡呼個不停,還記得嗎?”

穆玄英“嗯”了一聲,其實那時他才兩三歲,哪裏還有記憶,但是不知為何總是不肯掃了謝淵的興,自己慢慢喝了一口酒,沒有另加酒曲僅靠葡萄和糖分發酵,葡萄酒的酒味不是很濃,但是別有一股醺醺然的香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夜沒有月也還未有星,清風徐來,天地無極,別有些宇宙洪荒的錯覺。

穆玄英酒勁上來,向謝淵身邊靠了靠,倚在他膝頭,語聲中略帶了些撒嬌之意,道:“師父,不要趕我走嘛。”

謝淵拍拍他的頭,心中已經答應了,口上卻無法說出來。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在他已經歷過的數十年人生裏,一直以為男子生來的使命便是頂天立地,要有扛得起重任的力量,有負得起責任的肩膀,有忍得下痛苦的堅韌,有耐得住孤獨的心性,卻只是在此時,動搖了自己堅持多年的信念,仿佛覺得……覺得穆玄英若是一直在自己身邊,當一個時不時撒撒嬌玩玩惡作劇的小孩子,也會是很好很完滿的人生。

“是這個嗎?”謝淵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終于看到一個差不多的泥洞。

“哎呀不是!”穆玄英恨鐵不成鋼道,“師父怎麽這麽笨!都說了黃鳝洞是扁的,而且黃鳝要呼吸,洞口會有一圈小氣泡。”

據說黃鳝飲夜露,所以晚上是釣黃鳝的最佳時機。要釣黃鳝就要找黃鳝洞,在穆玄英的幾番傳授之下,謝淵終于……已經搞混了普通孔洞和黃鳝洞的區別。

釣黃鳝的釣絲是穆玄英自己做的,用一根鐵絲磨尖了頭,穿了條蚯蚓在上面,拿了一支松明火把,照得四下亮堂。“黃鳝很傻的,被光一照就發呆不敢動,所以只要找到黃鳝洞——”穆玄英說到一半,右手閃電般鉗下去,将一條黃鳝鉗住拖了上來丢給謝淵。鳝魚身上滑不溜丢,武功蓋世的謝盟主使出畢生功力才抓住,倒提着那條鳝魚的尾巴哭笑不得。

穆玄英并不滿足,道:“這裏肯定有一窩。”一邊說着一邊用火把不斷朝下晃,右手也毫不空着,數條黃鳝被他丢到岸上,最大的一條竟粗如嬰兒小臂。謝淵沒捉過黃鳝,魚卻是抓過的,看到這麽多黃鳝都遭了連窩端眼看發生滅門慘案,随手折了根狗尾巴草将它們串成一串,交給穆玄英倒提着。穆玄英快活道:“明天可以拿來下酒!”

兩個人便這麽提着一溜兒黃鳝回正氣廳,謝淵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後來忽然想起,原本好像是準備跟穆玄英再探讨一下分房睡大計的——就算沒什麽可怪罪他的,但是男孩子這麽大了還要黏着人同房睡——總覺得有點不好,可是他才剛進房間,就看見穆玄英舉着剛磨好的釣絲和準備好的松明要去捉黃鳝,然後就這樣了。

謝淵想了又想,最終還是覺得,罷了,反正男孩子就算黏人一些……貌似也沒什麽不好。

未到正氣廳,便有人在半路候着,火光掩映下面具冰涼,竟然是天璇影。謝淵還未開口,影便道:“盟主,借玄英一用。”說着一把抓住穆玄英的手腕,身形迅捷,倏忽間已往栖霞幻境去了。

穆玄英手裏還提着一串黃鳝,被影抓着以絕頂輕功疾行,心裏十分擔心黃鳝會因此掉落逃脫,手裏握着黃鳝猛抓住影的腰,等影在栖霞幻境停下,腰上一圈黃鳝粘液,還帶着新鮮的河水腥氣。

影:“……”

穆玄英吐了吐舌頭,把黃鳝收回,這些黃鳝經此一役全部半死不活地癱着,穆玄英很是擔心地戳戳這個彈彈那個,以确定它們還沒有變成死魚。

影吐了口氣,慢慢解開上衣,道:“你看看。”

穆玄英佯裝失色道:“你要告訴我你是女的?”

“……”

“看傷口!”影惱羞成怒道,“認得麽?”

影的胸口有一個極大的可怖傷口,不似利刃砍刺,更不是掌風所致,卻像是……被野獸利爪抓成的。

穆玄英還抓着黃鳝的手慢慢垂下,看着他的傷口發怔。

他想他是認得的,因為那個仿佛野獸利爪,幾乎一抓穿心的功夫,他也會的。

是……他在喉頭慢慢嗫嚅出幾個字來,随即想起了什麽,急着說話幾乎被自己嗆死:“跟你,咳咳咳,跟你交手的人,你有沒有,咳咳咳,把他怎麽樣?”

影慢慢拉起上衣,道:“我正想問你,為何你會身負惡人谷的功夫?”

“惡人谷……”穆玄英喃喃道,“沒有啊,他不是惡人谷的……你先告訴我,你們交手了是不是?”

影淡淡道:“能将我傷成這樣的人,我自然也不能拿他怎麽樣。不過中了我三針,無妨大礙。”

穆玄英松了口氣,道:“你在哪裏遇見他的?”

影道:“巴陵。”

“你……”穆玄英眼睛轉了轉,“師父并沒有讓你去巴陵啊。不對,你受了這麽嚴重的傷,也沒找人醫治,也沒告訴師父,唔……連問我都是避開師父問的,你去巴陵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影一向自持冷靜,這次卻險些被他弄得七竅生煙,氣道:“我問你的話你還一句沒有答!我避開盟主是因為以前軍師便懷疑過你一身邪門功夫,我不想節外生枝!”

“可是我會邪門功夫師父早就知道了呀。”穆玄英理所當然地道,“不想節外生枝……你到巴陵去到底是找誰,你怕我師父追查下去會知道是不是?”

影徹底無言了,心情相當滄桑地望着夜空,許久後才道:“我去巴陵,找我的一個兄弟。”

穆玄英“哦”了一聲,影低聲道:“只緣感君一回顧……”說完看到穆玄英一臉“快講下去我好有興趣”的相,趕緊收起了難得一現的文藝腔,恨恨地“呸”了一聲。

注:煙影不相逢的設定,老文案應該是偏向于煙影是一個人,雙面間諜,新文案應該是偏向二人是兄弟後來反目。這裏為了防止被新老文案聯合逼死,在原設定的基礎上改動頗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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