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穆玄英睡得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十分想醒,卻始終醒不過來,身上冷得不停打哆嗦,勉力運氣,然而總被一股更強的氣勁壓制下來,數次之後心煩意亂,手腳卻凍僵似的動彈不得。

朦胧之中只覺有人一直抱着自己,身旁傳來月弄痕略帶哽咽的聲音,難過道:“這是怎麽回事?來之前還好好地……”

翟季真無奈的聲音響起,穆玄英雖睜不開眼,卻也能想象軍師一邊捋胡須一邊搖頭的樣子:“脈象古怪,說不準是三陽絕脈受外力所激提前發作……”

月弄痕道:“蒼山洱海去萬花谷要多久?”

軍師喟嘆道:“快馬加鞭也得半月罷……只是,玄英這般情狀,只怕也經不起颠簸。”

之後便是謝淵的聲音自他頭頂傳來:“天權呢?天權尚需多久到此?玄英真氣與天權是一脈。”

月弄痕低聲道:“天權尚在盟中安排瑣事,傳信回去叫他過來?”

謝淵沉默,許久都沒有說出一個字,最後只疲憊道:“罷了……是我莽撞了,莫勞煩天權來此,盟中不可無人坐鎮。”

穆玄英勉力晃了晃頭,腦袋碰到堅硬的肌肉觸感,方知謝淵是将自己抱在懷裏,已經僵硬的手指似乎被人握住撐了開來,謝淵溫暖的手掌脈門與他的手掌相抵,送過陣陣暖意,然而他體內氣脈逆行,未幾便有新生寒氣将這僅有的溫暖驅散幹淨。

他昏昏沉沉地迷糊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嘴唇被撬開,溫熱的湯水被細心喂了進來,穆玄英本能吞咽了幾口,硬冷的喉嚨嗫嚅出極細微的聲音:“師父……”

謝淵将湯碗放下,重将他抱入懷中,低聲道:“別怕……”

穆玄英心中難過,想的卻是,我不怕死,但是我怕死了之後師父要傷心。師父把我養到這麽大,連責我罰跪都會心疼。

謝淵見他眼睛睜不開,嘴唇卻一開一合仿佛想說話,只是發不出聲音,長久以來一向堅強剛毅的心志在此時轟然崩塌,不自禁無比悔恨,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穆玄英聽到聲音,僵硬得無法動彈的手指竟勉力顫了顫,揪住了謝淵上衣下擺,嘶啞道:“師父……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因他感覺到一滴滾燙的水跡落于眉間,然後謝淵小心翼翼而微顫着,在他眉上吻了一下。穆玄英掙紮着要擡手去摸他的臉,體內真氣頓時不受控制亂竄,激得他咳出一口血來,徹底昏迷過去。

昏迷之中全身無力動彈,對外界的感知斷斷續續地存在,只覺自己被包裹于保暖毛皮之中,只是那柔軟厚實的毛皮于他之寒卻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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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穆玄英感到渾身一震,微微恢複知覺,卻聽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道:

“謝盟主再次造訪,若是為山河社稷圖之事,老衲無能為力。”

“山河社稷圖謝某自會仔細查明。”

“……”

“謝某百般打聽,南诏雙修精純冰火真氣之人,只有大師一人。”

“上天雖有好生之德,然老衲與謝盟主是敵非友。”

“謝某欠大師一個人情。”

“老衲苦禪多年,早已四大皆空,無欲無求。然而,以謝盟主之為人,老衲若以浩氣盟從此只得相助南诏段氏為人情條件,反而是對盟主的侮辱。”

“大師心中明慧,多謝大師成全。”

“然而謝盟主多少也須給老衲一個可以使老衲甘願出手救人的理由。”

長久的沉默,穆玄英似乎只能聽到山間呼呼的風聲。他微弱地張口,卻只能發出模糊的氣音:“師父……”被蒼山洱海原應美麗溫柔的雪月花風吞沒。

許久之後,他聽到謝淵沉聲說道:

“謝某此生……從未求人。”

随即便是咚的一聲,膝蓋與山石磕碰的音色。

枯榮大師口宣一聲佛號,輕輕嘆息。

穆玄英眼角溢出淚來,無法動彈的手只願拉住謝淵起身,嘶啞的喉扯着最後一絲力氣:“師父……不……要……求他……”

枯榮大師沉默許久,伸手将謝淵扶起,道:“小施主與謝盟主是何淵源?”

“他之父救謝淵一命,為浩氣盟戰死。”

“若是老衲當真要以大唐南诏政事要挾,謝盟主該當如何?”

謝淵平靜道:“帶玄英回南屏山……向仁劍謝罪。”

枯榮大師輕輕搖了搖頭,合十道:“謝盟主,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外面飄起幾滴雨,謝淵站在窗外望着蒼山十九峰微微出神。

枯榮大師的禪房窗戶倒是觀蒼山雪的好地方,幾能将銀白連綿的山峰盡收眼底,枯榮大師在此獨坐枯禪六十年,有這壯麗卻冰冷的景色相伴,也許并不孤獨。

身後腳步緩慢輕微,枯榮大師走出禪房,道:“老衲只能保小施主此次平安,至于小施主的三陽絕脈,不知謝盟主可曾有過日後打算。”

謝淵道:“打算過,沒有結果。”

枯榮大師低頭撿起一顆之前打鬥時散落的菩提佛珠,緩緩放入袖中,道:“我本是段氏宗親,我段氏常有出家為僧者,我有些不同……我孩童時期已受戒。”

“釋迦牟尼在娑羅雙樹雙樹間涅槃,據傳其時四方雙樹皆為一枯一榮,且皆有名稱,分別稱之為,常與不常,樂與不樂,我與無我,淨與不淨。”

“大師數十年潛心參禪,佛法高深。”

枯榮大師微笑搖頭:“老衲這臉半枯半榮,便已是未曾參透枯榮佛法的證明。”他頓了頓,道:“謝盟主,老衲與小施主也算頗有塵緣,那日所說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老衲犯口舌之戒,卻是不忍……”

謝淵望了望他,道:“大師之意,謝某明白。”

他望着高遠的蒼山,負手而立,緩緩道:“謝某年輕時在天策府中,認識一對年輕愛侶,兩人同為天策将領,每次出征均攜手并肩,心意相通,數年未嘗敗績。後來,少年将軍于陣前受傷,不幸重傷不治,女将軍不過從他手中接過了軍旗,不過是對我們淡淡說了一句擺陣迎敵。她策馬前,回頭看了少年将軍一眼。”

“那時謝某年輕,全不知那一眼有何含義,直到長安饑荒,謝某攜玄英等人前往赈災,謝某每次分兵外出疏散災民,回營之時,都能自玄英眼中,看到相同神色。”

“我看着他自小小童子長成少年,玄英今年尚未滿雙十,謝某已經老了。”

“大師佛法慈悲禪功高深,玄英托于大師此處,謝某無甚不放心。蒼山洱海仍有許多事待謝某去做,這段時日,玄英便有勞大師照料。”

穆玄英安靜躺于榻,鼻息沉沉卻穩定均勻,臉色也已有些微紅潤。謝淵坐在床沿,習慣性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将他的亂發理了理,俯下身,親了親他的額頭,起身,取了長槍,向枯榮大師辭別。

枯榮大師目送他身影消失,回屋道:“唔……我可什麽也沒說成。”

穆玄英睜開眼,翻了個身臉對着牆,伸手撫了撫額頭,恹恹道:“你口才太差。”

枯榮大師莞爾,他年事已高,卻因獨坐枯禪而對外人吝惜言辭,卻是對這個心存仁厚的年輕人頗有愛護之意。

昨夜為穆玄英療傷,穆玄英醒來知道自己身負三陽絕脈之事,枯榮大師心中暗悔,實不該讓這個少年提前知道自己活不過二十七歲。

穆玄英抹了抹眼睛,擡起臉,唇色仍蒼白着,卻是笑道:“算啦,我這條命本來就是師父救的,若不是師父,我大概十歲時就已死了。”

他低下頭,又抹了抹眼睛,嗓子仿佛被什麽堵住了:“可人姐姐那邊的趙香爐,無聊養過一只貓,前年走丢啦,再也沒回來。司空叔叔說,貓兒都這樣,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忍心死在主人面前惹主人傷心,便自己出去找個隐秘地方悄悄死。”

“這都是哪個不懂事的混球告訴師父我活不過二十七歲的,師父這麽早就知道了,我到時想出去悄悄死都不行啊……”

“喂大師,求你個事。”穆玄英擡起頭來,眼角還濕潤着,“我喜歡師父……師父卻不喜歡我。”

枯榮大師愕然,帶着對喜愛的年輕人的包容,無奈道:“這個佛法也幫不了你。”

穆玄英拉着他枯瘦的手搖晃,道:“你開導開導他麽……你開導開導他,我對他不是孺慕之思啊,我是喜歡……我看你們和尚都蠻會開導人的。我就想師父親我一下。”

于是枯榮大師六十年枯禪養成的高山仰止的孤冷氣質毀于一旦,硬着頭皮去說。

然而,謝淵早就知道了。

他原來早已知道,那并不是孺慕與敬愛。

穆玄英面朝着牆壁,自己捂着剛才被親過的額頭,低低抽噎起來,恹恹地抱怨道:“不就是七年嗎,再過七年,他能老到哪裏去啊……”後面的句子終于被泣聲淹過。

穆玄英睡了一覺起床,天色已暗,枯榮大師剛好做完晚課,他多年枯禪早已習慣過午不食,如今為了照顧穆玄英還是勉為其難做了晚飯,天龍寺中向來清苦,于是這頓來之不易的晚飯——一碗粥,兩根鹹菜,三顆豆豉。

穆玄英并非沒有過過粗茶淡飯的日子,長安饑荒時更加不能在意吃食,但是,對着一言不發的枯榮大師,那兩根鹹菜三顆豆豉總顯得有些難以下咽。

于是他沒話找話說:“我想先回去拿一下我的劍……”

枯榮大師舉起右手握拳在唇邊輕咳了一聲,指指牆角。一柄沉重的大劍安安靜靜靠在那裏。

穆玄英想了想,又道:“那我沒有換洗衣服……”

枯榮大師又輕咳一聲,自一旁衣櫥裏取出一疊來。

穆玄英努嘴道:“大師這是你的麽,我不合适……”

枯榮大師微笑道:“不是……謝盟主連夜買好的。”

穆玄英怔住,放下碗筷,伸手去翻那疊衣物,自裏衣到外衣,連帶生怕他寒氣襲體而用以保暖的厚鬥篷,沒有任何遺漏,再也沒有借口可以回去取換洗衣物。

穆玄英不再言語,端了碗跑出去坐在門檻上,過了一會回來夾走兩根鹹菜三顆豆豉,坐回門檻上吃。枯榮大師望着他背影,笑而不語,搖搖頭自去入定了。

穆玄英吃完,順手給枯榮大師洗幹淨碗筷放回去,小聲不驚動他,去牆角取了重劍,握在掌中,輕輕撫過劍身。

重劍仍如幼年時一般趁手,是謝淵特地為他鑄造。手指摩挲過重劍一側,穆玄英頓了一頓,細細摸過去,在上面摸出一條極細的痕。

重劍後來又加長過……他看出來了。也不知謝淵是什麽時候拿去加長的,大約是看他長大了,怕幼時使的重劍不再合适。鑄劍這種事貴在一氣呵成,據說龍泉的鑄劍師哪怕澆鑄出的劍身有一絲歪斜,也是當做廢劍全數溶掉重新打造,斷無修修補補之理。這把重劍後來重新鑄長過,雖然謝淵花了極大心思磨平,終究是看得出痕跡。

他盤腿坐于地,手拄重劍,頭發在夜風中散亂飄動,拂過無刃劍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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