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天還未亮便被嘈雜聲吵醒,穆玄英揉揉眼睛坐起來,謝淵已出帳,他趕緊洗漱着裝出去,便見營外站了整齊隊列,均作軍官打扮,叫嚷着要浩氣盟交人。

穆玄英心下一突,暗暗思忖莫非是可人殺那兩名安家軍官叫人發現了,可人已在旁邊道:“不是找我的。”

穆玄英疑惑道:“那要交什麽人?”

月弄痕吸了口氣,正要說話,謝淵忽打了個手勢制止,道:“玄英先去幫萬花醫者看看新到藥材如何,這裏交由我們調停便可。”

穆玄英略感疑惑,卻也不再深究,轉身便去尋阿麻呂。小齊此次也跟着來了長安,小孩子長得快,這幾個月小齊又竄高了不少,在司空仲平照顧下梳理得算得整齊幹淨,在阿麻呂身旁來回奔波幫忙,然而猴子本性不改,時不時便向阿麻呂撒嬌打滾騙山楂幹吃。

如今食物短缺,饑荒時不少百姓胡亂吃食,多得了積食之症,阿麻呂手旁山楂等藥材倒是常備,小齊雖也算懂事,終究是孩童嘴饞,便喜歡上了偷山楂泡了水拌些糖當零食,阿麻呂笑道:“這個東西越吃越餓。”小齊不聽,阿麻呂便往他嘴裏塞了一小段樹枝一般的東西,小齊一嚼便要往外吐,阿麻呂道:“再抿一會兒。”

小齊苦着臉抿了抿,輕聲“咦”,阿麻呂笑道:“這個是甘草,甜的。”小齊便“唔唔”地點頭。穆玄英過去給阿麻呂看藥爐火候,阿麻呂道:“前頭很吵,出了何事?”

旁邊一個浩氣弟子道:“安祿山一夜之間将麾下大将均換成了胡人,安家軍少人約束,趁亂打劫者比比皆是,長安水災饑荒,如今聚集了來自各地的俠義之士,俠士們往往不受拘,也不把官兵什麽的放在眼內,與安家軍常有沖突發生,盟主着我們從中調停許久,總算一直未有傷亡……但是安家軍今日來鬧事,說有人夜間潛入營帳,殺了五十人,要我們将兇手交出。”

“五十?”穆玄英訝然,“殺了這麽多人?”

浩氣弟子道:“是啊,也不知是誰做的,但是如今長安的江湖俠士多在我們營帳中落腳,是以安家軍只管向我們要人。只是……軍師已與他們協議尋找兇手,五十具屍首擡過來,都是以重手穿胸,實在看不出是哪門哪派會有的邪門功夫?”

穆玄英怔住,腦中有一剎那的空白,還未及細想,便沖口道:“你跟盟主說……我去一趟安氏軍營,不惹事,即刻便回。”那浩氣弟子有些疑惑地點了點頭,便見他匆忙牽了一匹照夜白疾馳而出。

安家軍紮營在長安城外,安祿山在天子腳下紮營尚有些收斂。穆玄英遠遠地繞着營帳跑了一圈,沒能發現什麽異常,不得不将照夜白栓了,自己向營帳走去。他真氣不足,腳步較往常沉重,實在不敢靠得過近,數名營外巡邏兵緩緩走來,他微微猶豫了一下該往哪裏躲藏,忽地被人捂住了口向後就拖,穆玄英大驚之下雙手以擒拿之勢往身後襲去,身後那人擋了他左手攻勢,終是抵不住右手,他手上不帶真力,然而擒拿卻極為快準狠,那人悶哼了一聲,終于低聲道:“是我!”

“出手倒狠。”莫雨按了按已然有些淤青的左胸,“你一個人來做什麽?”

穆玄英不答,只問道:“你一個人跟安氏軍作對做什麽?”

莫雨漠然道:“我已向他們說過,不交出蕭沙一日,我便殺他軍中十人。”

“你……”穆玄英瞠目結舌,一時不知該做何回答,只覺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許久之後方道,“他們……軍中有數萬人,你只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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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雨靜靜地看着他,眼中卻有細微暖意,輕聲道:“毛毛,我很高興。”穆玄英不解其意地看着他,莫雨輕輕續道:“你剛才其實是想責我殺人太多的,我知道。但是你最先出口的是這一句,你仍當我是你兄長,擔心我與他們硬拼吃虧,我很高興。”

穆玄英垂下眼,忽然高聲道:“蕭沙不是王谷主的仇人嗎?他自己不來?要你在這裏殺人?”

莫雨道:“是我自己願意來。”他頓了頓,道,“你不懂。他軍中雖有數萬人,但是每日死十個,其餘人都會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下一日便輪到自己頭上,安祿山絕不會任由此事發展下去,終要有個對策的。惡人谷中,多的是這樣活了今日便不知道明日的日子,不會有人喜歡過。”

“那也不能……”穆玄英只覺自己有無數話要說,最終卻都無法說出口,只得說了一句自己都覺得是廢話的話,“逼出蕭沙,應當有其他法子的。或者你也當同王谷主一起……”

“我沒有同誰一起。”莫雨淡淡道,“我一直只有一個人。”

“既……既然你同惡人谷中人并沒有太多交情……”穆玄英咬了咬唇,上前一步道,“那,那麽……”

莫雨看了他一眼,目光轉而望向遠處,悠悠道:“惡人谷……是個好所在。”

“活了今日便不知道明日,所以不用考慮明日會有何事發生。叢林野獸一般的弱肉強食,所以我在那裏學會了怎樣擁有最強的力量。”莫雨輕輕搖了搖頭,許久之後看了看穆玄英,這個已闊別十年的少年終是長成了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日後天地之大,将無穆玄英不可去之處,然而莫雨自始至終,都将只有一個造就了小瘋子的惡人谷。

他淺淺吸了一口氣,道:“我們打個賭。”

長安的偏僻郊外,灰色的雨仍是犀利不停,樹木在雨中顯得疲憊不堪。莫雨手指擡起:“三息之間你我各摘一片葉,大者為贏。賭注是……”

“你贏了,我不再殺人。我贏了,你跟我回去。”

穆玄英定定看着他,喉頭猶如被什麽物事堵住,莫雨卻不由他思考,已數道:“一、二……”穆玄英無奈,回過身迅速摘了一片木葉。

莫雨将握有樹葉的手掌攤開,穆玄英凝視着他的手掌,自己的手仍是握緊,安靜半晌,嗫嚅道:“莫雨哥哥,我……”莫雨眼神清醒地看着他,聽他慢慢猶豫着說出後半句話:“我不能離開浩氣盟。”

莫雨眼簾微垂,握起手掌,掌力輕催,再打開時,手中木葉已成碎屑,被雨沖落于地。這一場賭的勝負從此掩埋,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你回去罷,此處并非久留之地。”莫雨低聲道,“稻香村早已沒了……我忘了,這個賭,原本便是不該打的。”

穆玄英胸口如受重擊,待要再說什麽,莫雨身形晃動,幾個起落之後再無痕跡。穆玄英慢慢松開手,掌中一片樹葉已被他捏得發皺。他忽然意識到,剛才那個賭,也許是莫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夠借着一時沖動下定決心要同他一起離開這個江湖,然而那個屬于單純幼年的稻香村,終是不在了。

穆玄英垂頭喪氣地回到浩氣大營時天色已暗,饑腸辘辘地去找月弄痕讨點吃的填肚子,月弄痕見了他便一把抓住他脈門,脫口道:“不許走!”

穆玄英愕然道:“月姐你說什麽呢?”

月弄痕不答,卻順手點了他幾處大穴,接着拿繩子來捆好,穆玄英這才知道她是來真的,慌忙道:“月姐姐,出了什麽事?”

月弄痕道:“盟主吩咐,你一回來便先将你囚起來再作打算。”

穆玄英一怔,許久才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道:“為什麽。”

月弄痕将他安置到椅子上坐好,塞了一小塊面餅給他自己去嚼,方道:“我也不知道,你讓人來傳信說去安祿山軍營,盟主便去追你了,看樣子是沒追上。”她拍拍手坐起來,“等着,你今日的針灸還沒施,我去找大夫來。”

穆玄英嘴裏塞着面餅含含糊糊道:“師父人呢,我想見他……”月弄痕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頭一次帶了些責備,道:“營中出了不小的事端,盟主忙了一整日了,現今還沒忙完,安祿山的親兵又來了……”

阿麻呂不久帶着金針艾絨進了帳,給穆玄英按老方法針灸。穆玄英忍不住問道:“我走後出了什麽事?”

阿麻呂搖頭道:“我只知有不小騷動,然而照料病人傷員實在分身乏術,便并未前去詢問。”

穆玄英低聲道:“我來長安後是不是盡添亂什麽忙都沒幫上。”

阿麻呂道:“何出此言?”許是因所修心法,萬花醫者情緒大都極少有較大波動,阿麻呂眼神語音皆溫和,穆玄英微微苦笑道:“師父是不是在怪我私下同惡人谷相交……可是莫雨哥哥同我相依為命那麽多年,我實在……不能不管他……”

阿麻呂頓了頓,道:“雖然沒怎麽聽明白,不過應當不是盟主怪你。”

穆玄英啞然:“先生怎麽知道?”

阿麻呂:“感覺你只是因為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心虛而已。”

“……”

穆玄英終于忍俊不禁,笑道:“多謝你了。”過了一會,輕輕嘆息了一聲。

阿麻呂拔除了他身上的金針艾絨,取了一根似簫非簫的樂器來,置于唇邊低低吹奏。這樂器音色渾厚蒼茫,無端端讓人想見起大雪初晴後的天空來。一段樂曲盡,阿麻呂道:“這是自天朝傳于我故國扶桑的樂器,名喚尺八。”

穆玄英道:“吹的是什麽曲子。”

阿麻呂道:“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穆玄英吐舌頭道:“什麽咕咕絲絲,聽不懂。”

阿麻呂笑道:“是詩經中的句子……意思是将酒杯斟滿了,以免總是憂傷。”

“說得好。”穆玄英全然忘了自己适才将這名句曲解成的“咕咕絲絲”,道,“這裏有酒嗎?”

“想喝酒?”熟悉語聲傳來,穆玄英擡頭,眼眶微熱,語聲阻于喉頭,細不可聞:“師父。”

“正好我也有些想喝。”謝淵安靜了一會,“不過此地沒有。”

“前幾日為一位丐幫弟子針灸治療膝蓋,他送了我一葫蘆猴兒酒。”阿麻呂笑道,“我不擅飲酒,原想用來浸蛇膽制藥酒,此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謝盟主請了。”

謝淵嘆了口氣,道:“多謝了。”

阿麻呂躬身行了一禮出去,未幾取了酒葫蘆過來,并兩只酒杯放于案上,微笑一下走了。謝淵倒轉了酒葫蘆,斟了兩杯,手指一彈,将其中一杯置于穆玄英身旁的椅子扶手上。

穆玄英被松松綁着的手勉強摸到了酒杯,掙紮了一會還是放棄了,免得手上執不穩酒杯,若是灑了不免太過可惜。

謝淵已将杯中酒飲盡,轉而又倒滿,方緩緩道:“這幾日便先在此休息,飲食針灸等一切照常罷了。”

穆玄英靜靜聽着,并不回答,只問道:“今日營中出了何事?”

謝淵搖了搖頭,燭影之下的英武男子終是顯出了一點疲憊之色,穆玄英咬了咬唇,道:“師父,我馬上就二十歲……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但是我……”他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麽,心中郁結難當,偏偏有許多話又是不能同謝淵明說的。許久之後,他方低聲喃喃:“即便是浩氣盟中每日巡邏南屏的馬前卒,為浩氣所做之事也比我更多。”

謝淵拿着酒杯的手停頓一下,穆玄英續道:“師父,我并不在意自己身份,亦不在意在盟中所居何位,但是,玄英身為浩氣盟中人,即便不是你的弟子,也要為浩氣盟扛起一些什麽……”

謝淵喝酒,飲罷道:“你扛不起。”

穆玄英雙眼刺痛,喉頭發堵,道:“……讓我試試,也不成嗎。”

謝淵看了看他,将酒杯放下,猶豫了一下,慢慢道:“今日營中有數名前來增援的江湖俠士遇害。傷者胸口受重創,是極厲害的邪派武功。”

穆玄英手指顫了顫。

“你私自前往安祿山軍營之事,雖已有多人知曉,但是你在那處遇見惡人谷中人之事,應當還未有第三人看到。這幾日你便在此不用露面……萬一此事牽扯到你,我會向衆俠士說明你這幾日均在此未出門一步,絕沒有機會與惡人谷裏應外合謀害他人。”

穆玄英張了張口,終是什麽都說不出來,難以言喻的挫敗與自厭充滿他所有的心緒,師父并沒有說錯,真的扛不起,甚至不用試就已知道。

“師父一生……光明磊落……”他一字一頓道,“今日也要為了我……虛言以對遠道而來增援的俠義之士了嗎。”

“師父相信你,然而萬一這是敵人反間之計,有人懷疑起你,師父當要想方設法給大家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以免人心惶惶。”謝淵放下了酒杯,似想說什麽,最後又沒說出口,搖了搖頭。

穆玄英道:“我也要喝酒……師父來幫我扶一下杯子。”

謝淵走近,取了扶手上的酒杯,平緩湊到穆玄英唇邊,穆玄英連帶着被綁在一起的椅子站起,整個人行動不便又重又沉,還平白加了十數斤的木頭重量,猝不及防将謝淵撞倒在地。

穆玄英手臂尚不能活動自如,兀自按住了謝淵的左臂,謝淵輕微皺眉,擡起右手來摸了摸他的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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