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穆玄英覺出異樣,回想适才謝淵倒酒飲酒均只用了一只手,姿勢不便之下艱難地褪下了謝淵的左袖,手臂上是極深的一道箭傷,想是有一支羽箭将手臂對穿,拔除羽箭與上藥均是極難極痛之事。

“安祿山麾下官軍見我們之中也有人死于同一武功之下,更加篤定此人藏于浩氣營帳之中,起了數波沖突,為一個懵懂走過的孤女擋了一箭。”謝淵嘆息道,“師父或許真的是有些老了,身手不如以前。”

他撫着穆玄英頭的右手輕輕顫抖,長久沉默之後終是說道:“安氏軍官并不需要什麽确鑿證據,不過是想為這事尋個了結。若有萬一,他們之中有人能認出你曾在安祿山軍營外與莫雨見面,到時,若是不交你出去,浩氣營地中尚有這許多的老弱婦幼,若是交你出去……”

穆玄英用鬓角感受着他手掌不易察覺的顫抖,在那一瞬間終于明白,自他到浩氣盟開始,他自稚幼而逐漸長大的眼睛與心中,這個如天神一般永不會被戰勝,心智永不會膽怯和動搖的人,現在,是在害怕。

害怕會失去他。

穆玄英想着忽而有些好笑,他與謝淵的位置似乎忽然調換過來,他安靜伏于謝淵胸口,低聲安慰般道:“嗯,沒關系。我想想辦法。安祿山那邊這般鬧法,總有個目的,軍師說,有本書上說,不如讓他想做什麽就做到什麽,來看他究竟是何居心。”

他于拗口的兵法實在記不下來,這句是鬼谷子說的“随其嗜欲以見其志意”,謝淵笑道:“孩子話,你可知如今安祿山麾下有多少可用之兵?”

他嘆了口氣,道:“那一半山河社稷圖中載有大唐軍力,如今天下兵馬約為五十多萬,安祿山現任河東、範陽、平盧三鎮節度使,三鎮兵力十八萬,安祿山一人占據天下兵馬的十中之三,如今又在長安郊外紮營。”

穆玄英許久未能言語,只聽謝淵又嘆了口氣道:“天下将亂。”

穆玄英喃喃道:“師父你從看到那半張山河社稷圖就知道了……從南诏回來,你是故意讓我留在萬花谷的。”

“天下若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萬花谷與世隔絕,其中機關精巧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是個好去處。”謝淵撫了撫他的黑發,有些出神。回神時看到穆玄英滿臉不忿神色,方微笑道,“是師父錯了。你幼年到浩氣盟,之于師父已是失而複得,師父不敢有負與你父親之約,只想讓你……”

穆玄英道:“男兒生在天地間,若能守一時浩然正氣,數年已足;若茍且庸碌而生,縱百齡高壽,又有何用處?”

謝淵怔了怔,嘆道:“是這個道理。”說罷伸手為穆玄英除去捆綁繩索,手臂一動卻微微一顫,微閉雙眼。

穆玄英疑道:“師父怎麽了?”

謝淵閉目略作調息,将他身上繩索除盡,眼睛掃向已半空的酒葫蘆,道:“這酒不可再飲,此酒是萬花醫者所贈,其中古怪許是沖着他去的。”

“酒裏有毒?”穆玄英霎時手足無措,急聲道,“我立刻去找阿麻呂先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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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麻呂所居營帳中已空無一人,穆玄英探了探被褥尚有餘溫,夜雨如磐,一片漆黑的夜幕下,仍是不住落于地的雨絲之中,夾雜了一根反射着灰暗火光的金針。

穆玄英強迫自己收斂心神,喚了一名守夜七星衛前去告知軍師等人前去護衛盟主,他生怕擄走阿麻呂之人與惡人谷或與莫雨有關聯,不敢驚動他人,自己取了紙傘與一盞氣死風燈,循着地上散落的金針而出。

循着金針愈走愈荒涼,直至遠遠看到一簇火光,穆玄英低頭吹熄了手中燈籠,閉了閉眼睛适應黑暗,屏息凝神向拿簇微弱火光靠近,只隐約見到三個官兵服色之人,被挾持的阿麻呂卻不知是昏是醒。

夜雨仍是瓢潑而下,郊外樹木枝桠枯萎,聚水而落,于規整的雨聲之中滴答作響。穆玄英側耳傾聽,将自己呼吸聲調至與水滴聲相和,心中默數,數至第十息,手中紙傘混着勁風擲出,擊滅對方手中燈火。三名官兵大驚,紛紛抽出腰刀謹慎以待,忽覺一道人影閃過,三人各出一刀一掌,卻似均為打在實處,未見人,原本還在旁邊的阿麻呂卻憑空不見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大喊一聲“鬼啊!”登時沒命般逃了。

穆玄英一手攜着阿麻呂,一手吊在最高的一根樹枝上,眼見三名官兵跑遠,一口氣登時松懈,兩手力氣俱洩,同阿麻呂一起摔到地上。

阿麻呂蹦蹦跳跳地起來自己解了系在腿腳的繩索,取出口中布條,将穆玄英抱至樹下放平,道:“傷在哪裏?”

穆玄英有氣無力道:“那邊有燈和傘,先生先去點。”

他向來擅長外功而非內勁,如今不能妄動真氣,只得以快取勝,在三名官兵進入黑暗、眼前尚一片漆黑的一瞬,救過阿麻呂,硬受了一刀一掌,借力躍起吊于樹梢,方造就了三名官兵人影未見的錯覺。

阿麻呂也不多話,在雨中撐傘點了燈,仔細查看他傷勢,刀傷在右肩,尚不算太深,那硬受的一掌卻是斷了兩根肋骨。

穆玄英呼吸急促,感覺到阿麻呂握着自己的手腕處一股柔和內力湧入,受外力一激,吐出一口淤血來。

阿麻呂歉意道:“我原本醒着,但是他們卻似乎認定我睡死了,我便想将計就計,看他們挾持我來做什麽,未料反害你受傷。”

穆玄英笑道:“唔……這種事我好像也做過……他們挾持你做什麽?”

阿麻呂道:“似是說軍營中起疫病,要帶我去醫人。因聽說萬花弟子除醫術外武藝亦不容小觑,因此似乎是下了些什麽藥,我卻沒有發覺。”

那一葫蘆猴兒酒的關竅想來阿麻呂也未曾想通,穆玄英也不再糾結,問道:“我們這邊有無疫病?”

阿麻呂指出如風,連連點穴止血止痛,答道:“饑荒之年總有疫病,然而現今尚能控制。他們所說的軍營中……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他頓了頓,道,“我金針為标記路途扔散了,如今不能為你施針止痛,只能徒手接骨,大約會有些疼痛,穆少俠多忍耐。”

大雨落于傷處,穆玄英閉眼點了點頭。阿麻呂伸出手,道:“要不要同我聊些什麽,不用将注意力盡數放于傷處。”

穆玄英道:“聊……聊什麽。”

“你想聊什麽?怎的一個人追來,也沒有通知其餘俠士?”

“我怕你這失蹤同莫雨哥哥有關……他與浩氣盟所屬敵對……”

“這個莫雨哥哥,讓你在他與浩氣盟之間很是為難?”

“唔……有點,我害怕師父生氣,害怕師父……傷心。”

“據說你是謝盟主一手帶大,情分自然不同。”

“也不光光是……這情分。”半夜的雨與傷痛令穆玄英微微起燒,他呼出一口灼熱的氣,心神有些恍惚,道,“今年夏初亦曾前來長安赈災……師父同守軍商量合力赈災之事,同長安守軍們一齊……立于長安橋頭。先生可曾感覺過,亘古以來并非只有星辰日月靜默而孤獨,有的人……即便身于熙攘之中,也似永遠只一人在孤獨堅守……”

阿麻呂聚精會神将他斷骨接好,松了口氣,滅了燈籠,将護着燈籠的傘舉起遮住穆玄英。穆玄英痛得微微發抖,喃喃道:“我當時便想……我要站在師父身旁……陪着他才好……”

阿麻呂是個極好的聆聽者,安靜撐着傘,一邊聽穆玄英斷斷續續的絮叨,一邊撿了幾根樹枝固定穆玄英肋下斷骨,取了燈籠來,道:“只能先這樣,試試能不能走。”

穆玄英腦中有些昏沉,勉力聚集起一些力氣,聞言點了點頭,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撐着慢慢站起,道:“我走不快,先生先行回營,那猴兒酒只怕有些問題,先生先去看看我師父……”

阿麻呂微有些錯愕,顯是未料到挾持他的官兵竟是将手腳動在猴兒酒中,随即便知不對,道:“那猴兒酒初到我手中時我曾聞過酒香,裏面并無異樣。若是在這之後才偷偷落的毒,那麽……”

他與穆玄英對視一眼,穆玄英已明白他的意思,這件事說明,浩氣盟大營中已有內應。甚至于,今夜也是內應見阿麻呂案頭酒葫蘆消失,以為他已飲下酒,才通知官兵來劫人。

“其實我還有一事不明。”穆玄英額頭微微發燙,努力保持着清醒,“不過是軍中疫病,現今長安城中肆無忌憚的官兵多半是安祿山麾下,他們軍中不會沒有大夫,為何要大費周章擄先生過去?若是尋常大夫治不好的惡疾,那時疫的嚴重程度絕不會只有一兩人所得,我們營中多少也會有些許征兆。”

阿麻呂點了點頭,他不擅這些人心詭谲,原本并未多想。穆玄英朝他拱手道:“還請先生迅速回營……除我師父外,勞先生檢查營中飲食水源可有異樣之處。”阿麻呂心知若浩氣盟大營中當真有內應則後患無窮,也不再拖泥帶水,從貼身衣袋中取了一枚清熱藥丸塞進穆玄英口中,道:“那我先走。”

穆玄英眼望着他身影走遠,半靠在背後樹幹上,于漆黑夜幕中閉起眼睛輕聲喘息,大雨仍是不停,他也知道若是任憑自己在此受大半夜雨決計撐不到天亮,取了阿麻呂留給他的傘,緩步前進,良久終于見到一點燈火,前去敲了敲柴扉,一名農婦出來開門,看見他頗為意外,訝道:“小少爺?”原來正是當日于道旁鬻女的婦人。

穆玄英也愣了一下,方想起此處正是南出長安的必經之道,當日自萬花谷來長安便是走的這條路。他摸了摸衣袋,将裏面的數枚銅錢盡數取了出來,道:“叨擾了……還請大嬸讓我借宿一晚,柴房便可。”

“那怎麽可以。”婦人連忙将他讓進屋來,屋內燈火昏暗,當日的小女孩在榻上熟睡,地上放了數只木盆接着屋頂漏下的雨。穆玄英将銅錢放在了桌上,卻見婦人揉了揉眼,拾起了桌上補了一半的衣裳。小女孩聽到動靜,翻了個身含糊呢喃道:“娘……我餓……”婦人過去哄了幾聲,又回了桌邊繼續補衣裳。

穆玄英道:“孩子的父親……”

“瘟疫病死了。”婦人在燈下睜着昏花的眼穿針,擡頭看看他,方道:“瞧我糊塗了,這就去給小少爺備下被褥。”

穆玄英望望室內,若是自己睡下,婦人少不得要帶着小女孩去別處打地鋪,忙起身道:“不忙,我去後院柴房便可。”說着不待婦人挽留,自行向後院而去,想了想,又出了門,将傘挂在矮牆上,撿了一顆石子,在旁劃了一個大禹鼎形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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