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鎮劍石(4)
在這山腹神廟當中,完全沒有晝夜之分。長明燈的光填塞在山腹中的每一處,讓這座詭異的神廟蒙着一層聖潔的銀霜。
虞意在這裏呆了三日,便能分清時辰了。
因為姬家那群被後世修士尊稱為仙族的人,每到卯時就會準時在外面吹拉彈唱,誦經祭拜,比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們還準時。
祭禮過後,姬家家主會只身進入山腹,來到神殿中,神殿內外的幾重門窗會被封死,滿室的長明燈都被點燃,與殿中的金漆圖騰相映照,浮動出刺眼的光陣。
虞意看不清他們在光陣裏做了什麽,只約摸一刻鐘後,姬家家主便會領着這群道童出來。
道童們手裏都捧着與前日一樣的黑玉盒子,要在正午之時,送入外面的煉丹爐裏。
虞意看着一行人走出神廟,走進那條幽長的甬道,每一個小道童身量都差不多高,他們其實相貌也差不多,一板一眼,只會聽命令行事。
能命令他們的人,除了姬家家主,就只有薛沉景。
道童們都尊稱他為公子,但據虞意的觀察來看,與其說是薛沉景命令他們,倒不如說是這些道童在規行着薛沉景的一言一行。
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了,道童們就會去請示,若是請示後沒能得到正确的答案,他們就會像故障了的人偶一樣,只知圍在薛沉景身邊轉。
直到他給出正确的命令,才歡喜地去執行。
傀儡童子到底不算是活人,一般人哪裏會被這樣的東西約束到。
可偏偏公子的心軟得很,連這些泥塑的小人都顧及在心上,不忍見他們為難。
虞意回頭看向坐在神殿中背對着她的少年,薛沉景坐在神殿正中,仰頭看着那尊神情聖潔而慈悲的神官,發尾垂到地面,在大理石打造的地磚上堆出蜿蜒發卷。
今天這一幕和昨日分毫不差,和前日也分毫不差。她甚至還跑出去聽了聽姬家隊尾那對兒講悄悄話的姐弟。
連他們的對話都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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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意揪一揪丹頂鶴的頸羽,嘆氣道:“他們每天都在重複同一日。”
她把這周圍都搜尋了一遍,确實如薛沉景所說,她出不去這裏,唯一能與她斷斷續續交流的,只有他。
虞意走進神殿,蹲到他面前,看着少年格外面無血色的臉,熟練地将青竹劍插進他的身體裏。
他們倆之間的信號實在不好,但虞意嘗試多回之後,就堅信拿劍插在他身上,可以增加他們打通電話的概率。
看吧,這一回,薛沉景感覺到了。
他垂眉斂目,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烏黑的瞳孔中映照着神官座下的長明燈,再沒有額外的人的投影,但他卻像是看見她了一般,對着虛空說道:“你還沒走?看來他在外應該很忙。”
少年說着輕輕笑了一下,他的笑也和以前不太一樣,唇角微微挑起,幹淨的笑意在眼底化開,如同被春風拂動的一池清泉,蕩漾着粼粼波光。
這三日來,虞意常常看到他笑,對那些呆頭呆腦的傀儡道童,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來者。
他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透出一股溫和而純淨的氣質,這是很難僞裝出來的。
先前,為了刷取她的好感度,薛沉景在她面前使乖弄巧時,他也會假作溫柔的微笑,但笑意從來都不達眼底,心不甘情不願的。
他真的跟之前判若兩人,要麽就是他演技實在太好,要麽他們真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但虞意也不能十分确定,畢竟他們相處的時間很短,短到不足以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虞意思索着,轉頭瞥了一眼旁邊的丹頂鶴,說道:“鶴師兄,你這回怎麽沒啄他?你也覺得他們不太一樣嗎?”
鶴師兄“嘎”了一聲,點點頭。
虞意雙手握住劍,貼着劍身說話,試圖通過青竹劍傳遞她的音波,“外面的他是誰?是另一個薛沉景嗎?是不是他将你囚禁在這裏,然後占據了你的身體?”
少年仔細聆聽了片刻,也不知他究竟聽到了幾個字,呢喃道:“薛沉景?沉景。”
他張張嘴,将這個名字含在舌尖上反複念叨了兩遍,眼中流露出幾分懷念之意,“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虞意只覺莫名其妙,還想細問,卻見神殿外忽然如狂風驟雨般卷進來一個身影。
來人有一頭漂亮的微卷黑發,疾行的時候發尾飛揚,發絲中夾雜着那兩條鮮豔的赤金色發帶,一瞬間就逼近她身前。
虞意眼中闖入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只是一張臉孔安靜而柔和,眼中映着長明燈的銀霜。
另一張臉孔一臉煞氣,瞳孔中印出她的面容,眼神惡狠狠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張嘴吃人。
這樣鮮明的對比,讓人一眼就能辨出他們的不同來。
“薛沉景!”虞意拔起劍,當頭朝他劈去。
薛沉景吃過好幾次悶虧,早就防備着,身子一扭就避了開去,與此同時有什麽東西從腳下光亮的大理石地磚裏伸出,輕車熟路地纏上了虞意的身體。
這是在他的心海裏,他又怎麽可能再随意被人傷到。
冰冷滑膩的感覺像繭子一樣裹住虞意的手腳,丹頂鶴也一同被卷入觸手裏,嘎嘎的叫聲聽起來都變得沉悶。
“你是老鼠麽?随便什麽地方都能往裏鑽!”薛沉景沒好氣地說道,陰沉着一張臉朝她伸出手來,他眼中兇光畢露,這一刻明顯對她動了殺心。
但是最終,他咬牙忍住了,只是一把罩住她的眼睛。
濕冷的手掌牢牢吸附在她面上,虞意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當中,耳邊聽到公子的問句,“她是你什麽人?”
虞意感覺自己被用力地拉拽了一把,後背緊緊貼到身後人濕冷的身軀。
薛沉景說話時滑動的喉結靠在她耳畔,帶着厭惡至極的口氣,哼笑一聲道:“你永遠都別想知道。”
随後,疾風掠耳。
等覆在面上的手掌松開,她已經出了那座詭異的山腹神廟,來到一座陌生的凹臺中。
這凹臺并不大,像一個圓盆,四面環壁,中間有一座煉器的熔爐。
熔爐裏明晃晃一片,流動着岩漿一樣的鐵水,如同行将噴發的火山口,光是看一眼都能将人的視網膜灼傷。
源源不絕的火氣從那座熔爐裏往外蔓延,又被四面環壁上雕刻的符陣封鎖在這個凹盆內,使得這裏酷熱無比,連空氣都是扭曲的。
虞意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吞了一口火炭,有些喘不過氣來,艱難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薛沉景卻像是半分都感覺不到熱氣,他就站在距離熔爐極近的地方,沸騰的火氣将他的身形也變得朦膿扭曲,好似要融化了。
“鎮劍石中的淬器臺。”薛沉景漫不經心地回道,注意力都在中心的熔爐裏。
虞意身周的空氣開始冒煙,這是纏繞在她身上的觸手蒸發的水汽。
火熱的溫度很快滲入觸手內部,那一條條透明的腕足被燙得滾紅,終于在虞意眼中露出本來面貌。
她的雙眸越睜越大,震驚的瞳孔裏映照出一大團蚺結舞動的觸手。
這些觸手以薛沉景為中心,從他的腳底蔓延出來,爬滿了這裏的每一個地方,将這一處凹盆徹底變成了一個觸手蚺結的巢穴。
濕漉漉的黏液垂挂得到處都是,就連熔爐裏沸騰的火氣都蒸發不盡那些透明而黏稠的液體。
空氣裏都是觸足蠕動時滋滋的水聲,這聲音,虞意曾經也聽到過。
它們看上去和章魚觸足差不多,最粗壯處,比她的腰還要粗,腹部生着一張一合蠕動的吸盤。被熔爐火氣蒸得半透明的背脊上卻塗繪着海浪一樣的金色波紋。
虞意舉起青竹劍,朝纏在鶴師兄身上的一條腕足刺去,劍尖撞上腕足後脊的金色紋路,滑了開去。
金石之聲刺耳,劍光在腕足上擦出火花,腕足上的金色波紋怒張開,從地上揮過時,輕而易舉就将地面刮出一道幽深的溝壑。
虞意這才看清,那不是什麽波紋,而是一片片堅硬的鱗。
薛沉景聽到劍音,才轉過頭看向她,露出一臉小人得志的表情,哼道:“這回你可別想随便斬斷它。”
虞意:“……”好家夥,她就說上回和這些觸手近距離接觸時,她明明沒看到它們身上有這些蛇鱗一樣的東西。
難不成,薛沉景竟然還能進化??
這到底是一本什麽亂七八糟的小說?她到底要和什麽怪物東西HE?
“你最好別亂動,否則我就當場将那只蠢鳥活剮了。”薛沉景沉聲威脅道。
鶴師兄尖銳地驚叫一聲,識時務為俊傑,一動也不敢再動。
虞意收回青竹劍,坐在這個怪異的肉巢裏,渾身上下都被這種又像蛇又像章魚的觸手纏住,濕冷的黏液裹了她一身。
她萬分嫌惡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你以為你是神奇寶貝嗎,還是數碼寶貝?”
薛沉景沒聽懂她在說什麽,系統立即屁颠屁颠地解釋道:“主人,神奇寶貝和數碼寶貝都是卡通動畫片,相當于人間那些幼兒的連環畫話本,裏面的小寶貝們都可以進化出更強的形态,就像主人為觸手上增加防禦的蛇鱗一樣。”
雖然女主對宿主的好感度已經跌破新低,但系統還是努力地給自己宿主打氣,誇張地說道:“它們都超級可愛的,主人,女主把你和它們相提并論,她是在誇您可愛呢!”
虞意:“???”她不是,她沒有!她只是想試探下薛沉景是不是也是穿越的。
這該死的系統能不能不要過分解讀。
薛沉景不屑地冷哼,嘀咕道:“誰需要她誇?”
反正她現在,心裏對他的好感度只有百分之二。
他擡起手撫過身邊一條粗大的腕足,滿臺的觸足都跟着蠕動,結成兩個牢牢的肉繭,将丹頂鶴和虞意分開囚禁。
“老實待着。”薛沉景說完,轉身走向中間的淬器臺,熾熱的火氣扭曲了他的身形。
因太過靠近熔爐,他的頭發憑空自燃起來,爆發出碎星一樣的火光,火舌同時舔上他的袍腳和袖擺。
薛沉景每走一步,腳下都會發出“呲”一聲響。像炭烤時,生肉放上烤盤時的聲音。
他終于走到了最中心的淬器臺,站在熔爐一端,垂眸盯着下方耀眼的火光,被燒到明黃色的岩漿鐵水在熔爐裏翻騰。
然後,毫無預兆的,俯身跳了進去。
虞意隔着層層疊疊半透明的腕足,震驚地看向熔爐裏飛濺起來的火花,火舌一瞬間就淹沒了他的身影。
她有點難以理解,薛沉景費盡心機地讨好她想要解鎖劇情,進入鎮劍石中,總不會是專程為了來跳火坑的吧?他就算再畏寒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難道他是想要鑄劍?她還是頭一次看到自己跳熔爐祭劍的。
虞意慶幸地想,他跳就跳了吧,還好沒有拉着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