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情花谷(3)
沈情之顯然早就知道她會來這裏, 這也印證了虞意心中的猜想。
張哉說他是在民間看到了供奉青玄道人的畫像,才循着線索找到她。而虞意就只在鬼城外時,給了那些村民一卷師父畫像。
仙盟淩月宮遠在望野, 距離鄞州十萬八千裏,張哉哪能那麽快又那麽湊巧就見到師父的畫像,只可能是照花宮通的信。
他們用一封契約書将她引來這裏, 多半也是沖着薛沉景來的。難怪她從器樓出來沒見到薛沉景,那個魔頭跑得倒是快,把爛攤子都丢給她。
虞意默默嘆息一聲,果然,只要跟反派牽扯上關系, 就沒有什麽安生日子了。
他們到達照花宮後, 由沈情之接待着用了一頓全是靈食的豐盛晚宴,被安排入住客院先休息一日,養精蓄銳之後, 第二日一早再出發。
照花宮靈氣充盈,虞意哪裏還能奢侈地睡覺,回屋之後便打坐修煉。
張哉散去了仙盟弟子,幾步追上沈情之的腳步, 問道:“情之兄,我久未來照花宮,不知少宮主現在身體可好些了嗎?若是方便,可否允我去看望一下少宮主?”
沈情之腳步一頓, 目光轉向他的臉上,眼神竟銳利得有些刺人。
但僅是須臾, 他眼中銳色又被淺淺笑意遮掩過去,說道:“恐怕不行, 你也知道,她身上的毒無解,身體只有衰敗,不會有什麽‘好些了嗎’這種可能,阿嬈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實在不方便見外人。”
張哉面露悵然,還想說點什麽,但沈情之已沖他拱手告辭,轉身大步離去,似乎并不願聽他再多提一句。
張哉也不好繼續追纏上去,只得無奈一嘆,仰頭望向那一座懸山瀑布最高處的殿宇。
翌日一早,沈情之重新來到這一處懸山客院,親做領隊,帶領他們入情花谷秘境。
照花宮駐守秘境這麽多年,早就深入探索和開發過情花谷秘境,建立起了一條連通七重秘境的快捷通道,能直入最深處的沉花海。
其他修士還在情花谷外層秘境摸爬滾打之時,虞意便已經跟随張哉和沈情之一行人到了最內層秘境,沉花海。
沉花海是一片遼闊的秘境內湖,湖水幽深卻剔透無比,遠遠望去,粼粼水面反射着五彩波光,仿佛一顆鑲嵌在地表的天然的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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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花宮準備了入水的法器,名喚游魚,是用上品靈絲織成的薄紗,衫上繡入符文,倒和虞意在鄞州外見到的那個“阿拉丁”售賣的符毯有異曲同工之處。
只不過,這一件游魚衫全由靈絲織成,看上去靈光瑩瑩,猶如天人之衣,無需中途填補靈力,是以價值高昂。照花宮一共也就拿得出來五件,所以只能有五人入水。
虞意領了一件游魚,仙盟和照花宮各出來兩名修士,都是當前修為最高者,張哉和沈情之亦在其中。
剩餘的人留守在岸邊,等着接應他們。
虞意原以為,他們将自己引來這裏,是想從她這裏找到薛沉景的線索,什麽沉花海任務只是個讓她拒絕不了的借口,沒想到是她小人之心了,他們竟真是在兢兢業業地完成任務。
都已經站在了水邊,她也沒有後退的理由,只得披衣随他們入水。
游魚紗衣套在身上,輕薄如無物,入水之後,紗衣上的符箓被激活,靈光流瀉出來,在五人身周鍍出一圈瑩瑩的光暈,那光暈凝結成魚狀,包裹住人身,看模樣不似普通的魚,更像是海豚或是鯨類。
游魚鳍和尾都受人四肢控制,即便是不會水的人,入水後都能游動。
虞意在靈光的包裹下,能自由呼吸,她新奇地環視了一眼自己身周,輕輕動一動手和腳,周圍水波晃動,她立即沖出去了好大一截。
沈情之忍俊不禁,說道:“沉花海中魑魅魍魉聚集,湖水又有迷幻之效,越是深處越危險,大家還是先在淺水區适應一下游魚裳,以免到了水底手忙腳亂。”
衆人試了試使劍和掐訣,外層那魚狀的瑩光對打鬥沒有絲毫妨礙。
約摸一刻鐘後,五人出發,往深水區而去。虞意在最前方,以心劍開路,沈情之和張哉護佑在她左右兩側,剩下兩人跟随在後方。
沉花海的水極其剔透,陽光能穿透入水底極深處,光線散射在水裏,粼粼的碎光看上去便如飄散的花瓣,難怪名為沉花海。
游到中途時,那水中的碎光越發多了,明晃晃的一大片,宛如水中橫生的銀河,漂亮得有些詭異。
虞意陡然被一道反射的碎光照入眼中,她心神一晃,神識被猛然拽入那耀眼的光中,刺眼的白光淹沒了她的視野。
水波搖曳的嘩嘩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呼嘯的風聲,風裏夾雜着鬼哭狼嚎一般的哀泣。
白光褪去,山崖,松柏,壘起的岩石重新出現在視野裏。虞意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那一座刻滿警示的石碑,一時有些恍惚自己到底出沒有出劍境。
“我又回來了嗎?還是我根本就還沒有出去?”虞意心中疑惑,努力鎮定心神,嘗試判斷眼前的虛與實。
熟悉的劍鳴聲從石碑背後傳來,虞意循聲擡頭,視線越過石碑,再次看到了她已見慣了的畫面,只不過這一次,他們都離得她很近,太近了,近得讓她感覺不太安全。
虞意下意識想要後撤,但被釘在心劍下的影子突然拉長,好似幻化出的一根觸手,奮力地向她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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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深處露出薛沉景那一雙渴求的眼眸,祈求道:“主人,救救我,我會聽話的,你帶我走好麽,求求你把我從這裏帶出去……”
虞意手指動了動,握緊手指縮回袖子裏,對他搖頭。
薛沉景渴望的目光便一寸一寸黯淡下去,淚珠從眼角滑落,可憐巴巴地哽咽道:“那什麽時候你才願意牽住我呢?我乖乖聽話也不行嗎?這繩子上寫的你的名字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擡起手,拼命地撕扯自己心口,露出心海裏的誓碑,氣惱道:“你看,這上面是你的名字!你不要我,那你把這誓碑收回去!”
好啊,收回來,只要收回來就可以了。虞意心動,不自覺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往他心口裏探去。
薛明淵道:“不可以!他騙你的!”
虞意動作一頓,偏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薛明淵,他單手握劍,用力地将劍釘入黑影的心口,自嘲般地笑了一聲,“不要相信他,一個字也別信。你看,他已經準備好了,想要抓住你。”
虞意跟随他視線的引導看過去,看到了從影子裏延伸出來的無數觸手。
觸手張揚地懸停在半空,結成了一張狩獵的網,末梢全都對準了她,興奮而期待地顫抖着,等待她靠上前來,便會立刻抓住她,捕獲她,将她變為己有。
薛沉景發紅的眼眸死死盯着他,淚光背後是掩藏不住的興奮,難耐地催促道:“主人主人,你猶豫了是舍不得我嗎?那你抓住我啊,抓住我就好了。”
“或者取回你的誓碑,徹底抛棄我。”他眯了眯眼,興奮得有些忘了形,不小心吐露了掩藏在心底的小心思,“沒關系,那就換我抓住你,換我來抓你就好了呵呵。”
“拿起你的心劍,幫我一把,幫我斬殺他。”薛明淵溫柔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望進她眼睛裏,含着悲憫和鼓勵,“殺了他,你就能徹底擺脫他。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他,只有你可以幫我,幫我一把,好麽?”
虞意站在原地,手中握緊了自己的劍,耳邊全是他們的聲音。薛沉景要她救他,薛明淵要她殺他。
又有另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詢問她,“你更憐憫誰呢?選一個吧,遵循你的內心,你總要選一個的。”
虞意視線在他們兩個臉上逡巡,忽而一笑,“我讨厭別人強迫我做選擇。”
她手中劍花一挽,劍光橫掃出去,将薛明淵和薛沉景的身影同時撕碎,劍光化作彤鶴身影,回旋至她身邊,劈斬向她耳邊聲音傳來的方向。
眼前光影散去,她眼中重新映出前方波光粼粼的湖水,一道魍魉影子飛快往湖底深處逃竄,被呼嘯飛去的青竹劍斬成兩半。
她收回長劍,轉頭看了一眼身周。因她一時失神,一行五人的隊伍被拆得七零八落,身邊兩人皆是神色恍然,形容呆滞,一看便入了魇中。
她垂眸往下看去,下方不知何時湧出了無數鬼影魍魉,仿佛渾濁的泥沙,一下将幹淨的湖水暈染成了深色。
一個仙盟修士半個身子都已經陷入了泥沙裏,魍魉的影子如水中海草一樣纏裹在他身上,鑽進他的口鼻裏,吸食丨精氣。
虞意連忙運轉逐春劍訣,屈指彈向青竹劍,劍身劇震,發出锵然嗡鳴。
劍鳴聲在水中震蕩出肉眼可見的聲波,環掃出去,沈情之和張哉兩人同時身軀一震,渙散的眼眸重新凝聚出神采,終于醒過神來。
引誘他們的魍魉霎時如退潮的水,簌簌往湖底回縮,被兩人聯手誅滅。
“師兄!”被魍魉纏住的修士亦清醒過來,一邊向張哉求救,一邊驚慌失措地揮劍想要斬開身上的魍魉。
但他斬退了那只,另一只又纏上來,似無窮無盡,直往他身體裏鑽。
張哉大喝,手中甩出一條銀鞭卷住他的腰,想要将他拖拽出來。
但他陷得太深,四肢皆被魍魉纏住,糾纏得難分難舍,雙方拉扯之下,那修士的魂魄竟被扯得從身體裏分離。
修士神魂就像是最美味的點心,引誘着水中魍魉瘋了似的撲湧向他,啃食他的魂魄,幾乎将他整個人都淹沒住。那修士痛苦地慘叫起來。
眼見張哉的動作有猶豫,虞意立即道:“別放手,繼續拉他。”
她說完,魚尾搖動,破開水波潛入魍魉渾水當中,乍起的劍光斬落纏縛在對方身上的魍魉。那人一點點脫離開魍魉纏繞,被長鞭倏地卷回。
張哉眼疾手快地點住他快要離體的魂魄,強硬地按回身體裏。
沈情之一道安魂符貼往他眉心,助那仙盟修士安定下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水下魍魉黑影,眉間微蹙。
這沉花海中的魍魉力量何時增強了這般多?還是在短時間內增強這麽多。
照花宮駐守秘境,從來都沒放棄對沉花海的開采,這水中危險重重,但水底的寶物亦多,能夠孕育出封魔的定陣神器,便可見一斑。照花宮其實早已有法子馴服水底魍魉。
但現在,沉花海魍魉力量突兀地增強,顯然超過了沈情之預料,他一時猝不及防,方才也險些真中了招。
虞意劈開魍魉纏繞,想要擺尾往上游,沈情之和張哉也沖下去幫助她。
但恰在這時,水中忽然起了漩渦,巨大的吸力将湖水攪得昏天暗地,不論是人還是魍魉黑影都亂成了一鍋粥。
好半晌後,漩渦消停,虞意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水底。
張哉單手摟住昏迷過去的師弟,良心在胸腔內反複煎熬,再次确認道:“你當真可以保證她不會出事麽?”
沈情之眸色幽深,魍魉力量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先前是能保證,但現在心中卻有些猶疑。
不過他面上仍是如常,還是照着之前對張哉的說辭,語氣篤定道:“當然,宮主在沉花海中閉關數載,已将湖底魍魉全都馴服,否則也無法那麽順利取出淩月宮需要的定陣之物不是麽?”
張哉欲言又止,在他們來到沉花海之前,照花宮其實已經将定陣之物送到了仙盟,但同時也提出了一個請求,便是讓他帶着青玄那一份契約書,去找他的弟子,将她引來這裏。
說是請求,仙盟卻沒有拒絕的餘地。仙盟當初成立只為留守望野,當時衆人齊心合力,人心統一,仙盟自然是一言九鼎。
但如今千餘年過去,仙盟雖在,但其內的人也更疊數輪,早已只剩一個名頭挂在那裏。淩月宮資源匮乏,靠得皆是十二大仙們的補給,別說有什麽實權了,反倒常常受制于人。
沈情之見他猶疑,又道:“她身懷心劍,湖水并不能惑亂她心神,湖底魍魉亦在我師尊控制之下,師尊同青玄道人也算是有幾分交情,不會無緣無故加害他的弟子,我們引她前來,自有別的用意,重心不在她身上,司主實在不必如此憂慮,好似照花宮是什麽歪門邪道一般。”
張哉驚了一下,“你這話嚴重了,我可沒這樣想。”
沈情之便也釋然一笑,轉移話題道:“你師弟神魂受損,得派人将他送出去療傷。”
張哉點頭,掉轉頭游水上岸。
同一時刻,情花谷外圍秘境混亂得幾乎翻了天,秘境當中的靈獸精怪不知為何突然暴丨亂起來,一些原本溫和的靈草花精,都變得格外暴躁。
前來尋寶的修士被折騰得苦不堪言,就連照花宮的人都遭到妖獸襲擊,在這樣的大混亂之下,終于沒人有空閑再來對他圍追堵截了,薛沉景進入秘境第五層,隐約已經能感應到缺失的一火對他的召喚。
他走在一條漆黑的山道當中,山道兩邊是茂密的竹林,現在正是夜間,天空無星也無月,昏暗地根本看不清路。
薛沉景沒用火照明,他眼瞳透出一抹幽幽的淺光,魔靈漂浮在半空中,在黑夜中行走就如白日一樣游刃有餘。比起白天,他更喜歡晚上,喜歡呆在黑暗和陰翳當中,喜歡別人看不見他,他卻能看見別人的一舉一動。
他難得心情極好,問道:“現在好感度是多少了?”
“百分之四十。”系統無語,你倆都不在一塊兒,好感度還能平白無故地漲嗎?問來問去真是煩死統了,“主人,你要不還是盤蟲吧。”
提起攝影蟲,薛沉景的嘴角重新撇下去,沒有了攝影蟲傳來虞意的動向,他又一次徹底失去對她蹤跡的掌控,不知道她從純焱閣出來後又去了哪裏,幹了什麽,是不是和裴驚潮在一起。
“早知道離開鄞州的時候,先把裴驚潮殺了。”薛沉景嘀咕道。
那種貨色竟然也能得她青眼,還能成為她的原配,薛沉景每每想起來,都想用力掰開虞意的眼睛仔細看看,看看她是不是被屎糊了眼,眼光才這麽爛。
他忽然這樣沒頭沒腦地來一句,系統都懵了,“什麽裴驚潮?主人,你怎麽又突然想起裴驚潮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薛沉景心中像是塞了一團蒼耳球,心氣又不順起來,他舔了舔唇,低聲喃喃:“沒關系,等我再取回一火,我就可以殺了他了。先殺了裴驚潮,再去找她,很快我就能重新找到她……”
忽而,一陣嘹亮的唢吶聲打斷了他的碎碎念,一星紅光從竹林深處晃悠悠地飄出來,伴随着吹啦的喜樂,紅光越來越近,紅光裏竟是一隊送親的隊伍。
薛沉景思緒被打斷,不高興地停步,看着那送親隊伍越來越近。
不論是吹樂的人還是轎夫,褲管底下皆是空空蕩蕩,一行人單薄得如風中飄飛的紙人。
只有那頂花轎中顯出一點沉沉的重量,上下一颠一颠的,壓得轎杠嘎吱嘎吱響。裏面顯然是有人的,興許是哪個倒黴的修士,被擡去做了鬼新娘。
在光源照到他之前,薛沉景退入竹林裏,讓出道來,并不打算出手相助。
花轎晃悠悠地從他面前擡過,轎簾随風輕輕揚起,一縷香氣夾雜着血的氣息飄來他的鼻間。
薛沉景倏地轉眸看回去,眼中流淌過一抹奇異的華彩。
啊,是主人的香氣,是她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