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一切都是真的。

雕花木床不是為了演戲,地上的屍體也不是道具。随時都會有人從那扇中看不中用的殿門打進來,像剛剛那個人一樣,毫不留情地對自己揮動兇器。

然後躺在地上的人就會換成自己,流血的是自己,冷冰冰的是自己,死掉的是自己。

夢言抑制不住從心底幽然而升的寒意,整個人都開始顫抖,連牙齒都在打顫。

跪在下首的兩個人瑟縮一下,夢言順着看過去,她們的指尖緊緊摳在地面上。本該瑩潤的指甲已經斷裂,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紫的瘀痕。掩在湖藍色的煙羅紗袖的光鮮之下,這雙柔嫩的手剛剛殺死了一個人。

而沒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一旁的屍體上。

這是個暴力、原始的社會,抛去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法度、常規,這裏的一切,都是致命的。

夢言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嗓音幹澀地對那兩個人說:“你,你們先起來,出去——哦對,你們先去看看外邊什麽情況,讓我自己呆一會兒。”

初雲面露驚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輕易地被放過了。等了半天沒見夢言有其他吩咐,初雲滿眼劫後餘生的松快,立馬蹦了起來:“我去看我去看!”

夢言點點頭,見晚煙還跪着,讓她也起來。

晚煙不知是力竭還是受了驚吓,撐着地面剛起身,腿一軟又摔了回去。夢言本能地要去攙扶她,看到她染在她身上的血跡,又收回手,同她保持一定距離。

晚煙又伏在地上謝罪:“晚煙失儀,請公主責罰。”

哪兒那麽多可罰的,你們到底被這個公主欺壓到什麽地步,雖說是婢女,但奴性也太深了。

夢言心煩意亂地擺擺手,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晚煙福了福身子,低聲道:“公主受驚了,我去沏杯安神寧心的茶來。”

夢言看着晚煙腳步虛浮地走到圓桌邊,看着她雙手顫抖地拿起茶具,看着她遲疑片刻又将手裏的東西放下,走到牆角仔仔細細地清洗了雙手。

是了,那雙染血的手殺了一個人,可也是那雙手救了自己一命。

這個世界沒有爸爸媽媽,沒有烏雅閑,沒有那些好朋友。但自己腳踩實地,真真切切存在于此。

那便是要活下去,認真地活下去。

萬幸自己還是個公主,而不是任人驅使的小丫鬟。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逃出目前的困境,做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一定可以保餘生平安。

夢言拼命壓制自己心底的恐懼,試了兩次才能發出聲音:“晚……晚煙,不用泡茶了,去給我找一套宮女的衣服。”

這時初雲從外邊跑回來,撫着胸口彙報:“宮門處漏進來些許人,現都被擋在時華殿外,暫時無妨。若謝統領能及時趕到,我們一定可以脫險的。”

及時是個什麽概念?要是不及時呢?

夢言不認命地指揮:“去拿衣服——初雲你去,宮女平時經常穿的那種衣服。晚煙你,你先去把臉上的血擦擦。”

初雲取來一套素青雜白紋的裙裝,小心地捧到夢言跟前:“這是我叫她們新做的,昨兒才收進箱子裏。那些粗使丫鬟沒有碰過的!”

都這會兒了誰還在乎衣服新舊啊!能逃命的話,給我個爛麻袋我都能鑽!

夢言點點頭,不置可否,盡量讓自己顯得高深莫測。

晚煙拿布巾在臉上抹了兩把,大塊兒的血跡被潤濕蹭開,顏色淺淡卻拖出長長的尾道,一直延伸到耳下。她擦幹了手來幫夢言更衣,兩人面對面站着,夢言微微仰頭看着她,單手捏着袖子猶豫了幾次,終于擡手在她臉上擦了擦。

這是必須跨越的障礙。自己要在這裏生存下去,要好好活在這深宮之中,就不能總懷抱着二十一世紀祖國好花朵的抵觸,把自己和這個環境隔絕開。

夢言專心地把那塊兒血漬蹭掉,才意識到幹燥的衣服摩擦力很大,這麽幾下過去,晚煙的臉皮就被蹭紅了一大片。夢言一臉歉意地收回手:“疼啊?疼你就說,幹嘛裝木頭人。”

晚煙渾身僵硬地立在原地,眼神躲躲閃閃不敢和夢言對視,面上不止是被擦紅的突兀,更有難以理解的驚慌失措。夢言随口這麽一說,也沒有不滿或者是抱怨,結果晚煙頭一低,藏起自己的表情之後就要跪。

“公主玉手,晚煙不敢髒了公主的手。”

夢言:“……”

也對,這個公主平時一定嬌蠻跋扈,稍有點不順心就要責罰下人,更別提被血液弄髒自己的衣袖了。也難為這兩個人在這種困境中還沒有落井下石,直接綁了這個壓榨她們的公主出去領賞。

夢言張開雙臂,由着晚煙和初雲給自己換衣服。腦子裏的想法轉來轉去,根本沒辦法集中在那些繁瑣的穿法上。

這兩個人應該是公主的貼身侍婢,級別高于一般丫鬟,照料公主起居的那種。這麽貼身的人沒有趁亂捅刀子,不管是衷心還是出于私心,以後她們應該也不會害自己。境況雖然窘迫,但好歹不至于孤立無援。

外邊刀劍厮殺的人馬暫時不清楚,問了就會露餡,先逃出去再追究。這守備森嚴的深宮之中發生兵變,無外乎就是逼宮篡位。敵人殺到公主這邊來,可見這個公主人品差歸差,但在朝政之上還是很重要的角色。

受皇帝寵愛?或者是掌握什麽登基必需品?

衣服收拾妥當,夢言看着她們兩個人:“你們也把衣服換了。這藍藍綠綠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誰,怎麽混出去!”

說着她就拿掉頭上的步搖,解開複雜的發髻。長發如泉傾瀉,柔柔順順地鋪開,散落在肩膀上。有幾縷遮在了眼前,夢言撥開耳邊的頭發,摘掉耳墜,照舊随手丢在地上。

等她取掉身上所有的飾品,揉亂頭發擋住半張臉,晚煙她們已經換好了衣服。

夢言疾走到外間,被一地或趴或躺的人吓了一跳,狠狠深呼吸幾次才小心翼翼地邁過去。

“這些人沒事吧?”

晚煙跟在側後方,低聲道:“只是昏了過去,我只用了三個時辰的藥量,過後便可自行醒過來——小蓮多下了數倍,綁在那邊呢。”

夢言順着她指的方向,看見一個丫鬟被捆在柱子上,聾拉着頭,不省人事。夢言也沒心思去想這個人該怎麽處置,避開地上那些不知是敵是友的手腳,走到窗邊,趴上去看外邊的情況。

只能說是一片混亂。

有不少侍婢、太監抱着頭滿院子亂竄,和那些正打得不可開交的侍衛沖撞在一起,攪成一鍋粥。

刀槍無眼,磕磕碰碰就能見紅。哭喊聲此起彼伏,求饒聲接連不斷。只一眼就看得夢言心驚膽戰,立馬撤了回來。

心髒加速跳動,血液都比平時流得快了許多。夢言發揮自己從小到大惡作劇時的智慧,假裝鎮定,跟她們兩個說道:“我們幹等着就是等死。外邊有不少人在亂跑,待會兒你們就當自己是外邊的那些小丫鬟,誰都別管誰,混出去拉倒——注意別被刀劍傷到。”

初雲緊張得在原地跺腳,一張小臉皺巴在一起,就快哭出來了:“外邊多危險,我們就在這裏等謝統領不好麽?”

“你傻啊!”夢言也害怕,聽見洩氣的話更糟心,“那個什麽謝統領,他要是不來呢?外邊的人要是先打進來呢?你往哪兒躲?”

晚煙要沉穩許多,雖然一樣恐懼,卻還是能把持住自己:“初雲,別那麽多話,聽公主安排。”

初雲撅撅嘴,哭喪着臉點頭,跟晚煙一邊一個,站在門邊。

夢言深呼吸,看看已經準備好了的兩個人,頗有點壯士斷腕的視死如歸:“開!”

朱門緩緩開啓,這個世界徹底展現在夢言眼前。不容置喙,沒有推脫的餘地,是自己必須踏入的紛争。

夢言帶着劇烈跳動的心髒,邁出那一步。

忽然有刀光閃過,灼人的血液噴射而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屏障。一個身着素青雜白紋衣衫的侍婢應聲倒地,還維持着逃跑的姿态,再無氣息。

持刀的侍衛身着暗紅色細鱗甲,和漫天的紅霧別無二致。

他回首大喊:“一個侍婢都不能放過!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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