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緋衣衫男子
逃婚這種事呢,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是有些困難。在尤華村這些年,尤嬸算不上寵我,但尤斌卻是對我極好的。每次尤嬸讓我做啥重活,我還沒開口,尤斌就搶着把它做了,也因此,我也勉強算得個十指不沾陽春水。
這不,才走了半日,我便覺格外難耐,腿似墜了巨石一般,連神思也略恍惚起來。恰至杳無人煙的荒道,迷糊間聽到一陣響亮的馬蹄,似有人喊了一聲,眼前赫然現出兩只蹄子,張揚得恨不能拍到我臉上。
滿身疲倦霎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滿腹驚恐。
“籲~”馬上人緊勒着缰繩,那馬揚蹄嘶鳴一聲,竟生生地頓在了我面前。
“這位姑娘,可是受驚了?”那人匆匆行至我面前。
我從呆怔中回過神來。
面前立着一鴉青色錦袍少年。他面容幼嫩,眉目間尚且攜着稚氣,此刻正手執着缰繩,略有憂色地将我望着。
我搖搖頭。
那人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而轉頭朝後道:“公子,她沒事!”
似有人“嗯”了一聲,我循聲望去,只見一深緋色衣衫男子坐于白馬之上。他背對着太陽,冷清的面容襯着晚霞,仿佛身溢着渺渺輝光,氤氲而缥缈。
美好得如同一幅工筆畫,竟不似身在人間。
我砸吧砸吧嘴,又将頭狠狠甩了一甩,眼前情景方才真實起來。
之前那少年遞給我一個水壺:“姑娘怎一個人在這裏?這般炎熱的天氣,一個弱女子,斷不該獨自在外的!”
我撇撇嘴。
正值夏日,縱是已經到了黃昏,太陽也仍舊照得歡暢。往常的這種時候,我都在屋裏躺着,或者在鴛鴦樓裏磕瓜子聽故事。可如今這情形,我卻是萬不敢回去的,倘若尤嬸來強,我根本掙都沒得掙。
生平第一次,我格外希望自己是被虐待長大的!至少那樣,我還能養出一身力氣,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我接過那水壺,小聲道了句謝,捧起它便仰頭喝了起來。
午時走得匆忙,便未帶任何幹糧。此刻涓涓細流落入我喉嚨,帶過一陣清涼的感覺,瞬時覺得這清水竟比瓊漿玉液還要好喝。
于是一不小心,那水壺就見了底。
我極不好意思地把壺還給那人,他掂了掂,露出個不可置信的表情,又将它反過來口朝下倒了倒,卻只落下了三五滴水來。他震驚地看着我:“姑娘,你……這可是大半壺水啊!”
我更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且于不自覺間打了個清新脫俗的水嗝。
那人面色一僵,似還想說什麽,可後面那男子卻截住他:“青玄,天色不早了,趕路要緊!”
他恭敬地應了一聲,起身将那壺拴在腰間,利落地翻身上了身邊那匹棗紅烈馬。
深緋色衣衫男子勒了勒缰繩,白馬聽話地踏步往前。到我身邊時,他忽然道:“快入夜了,姑娘身處這荒郊野嶺,總歸是不太安全!”
兩馬蓄勢待發。
我心中一急,匆忙道:“等等!”
兩人停住身形,那被喚作青玄的少年問道:“姑娘可還有事?”
我目光卻膠着在眼前男子身上。馬上的他坐得端正筆直,盛夏的霞光勾勒出他的側顏,橫飛的眉尾,筆挺的鼻梁,甚或那精致的唇瓣,都似精心雕琢過一般,多一筆嫌多,少一墨太少。
着實很有故事男主角的風範,我一時看得有些癡了,好半晌沒明白他問話的意思,還是面前人又重複了一遍,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頗為尴尬地笑了笑,想着讓他們送我一程,但又覺得太不矜持,于是轉了個彎道:“兩位公子,這是要趕往何處?”
話一出口,臉上便似燃起了烈火,卻仍想着,無論他如何回答,我都一定要說順路。然事情并未朝着我想象中的發展,那男子異常冷凜道:“我們去何處,與你沒有關系!”
于是百轉千回的思緒全被噎在了喉嚨口。
“姑娘若是害怕,大可讓青玄送你回家!”
而後聽得一聲馬鳴,眼前人便似風一般揚長而去,獨留漫天沙塵揚得我灰頭土臉。
青玄晃晃悠悠地轉回到我身邊,眯着眼看着前方,默了默,卻是笑道:“需要我送你麽?”
我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讷讷地點着頭:“嗯!”
“你家在哪?”他将手遞給我。
我将手放在他掌心,脫口道:“荀安城!”
手腕驟然一緊,接着便覺一陣天旋地轉,我便已經被扔在了馬背上。
不是坐着,是橫趴着!
這情節……有點不對吧?故事裏不都說,逃婚的姑娘都能遇上如意郎君麽?都能在落魄時遇到一個知冷知熱的溫柔男子麽?怎麽到了我這裏,就變成了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少年,且幫我的方式還這般地……詭異?
我揮舞着手臂,試圖表達自己的不滿,可青玄卻完全沒有意會,他像拍寵物一般拍拍我的腰:“別亂動,不然摔下去估計得落個殘疾。”
只輕飄飄的一句話,一向自視膽大妄為的我卻真的不敢再動。
誠然,這确實沒用了些,但相較起來,還是好胳膊好腿的人生更具有吸引力!
于是我異常乖巧地趴在馬背上,雖然五髒感覺都要被壓癟了,但之後的事卻讓我心情瞬間愉快起來——
青玄将将行了片刻,便追上了那先行離開的深緋衣衫男子。
我用肚子撐起身子,試圖窺探他的俊顏。恰逢他冷眼掃過來,我心中一滞,頓覺臉上燃起熊熊烈火,心裏也似萬馬奔騰。
這種情形用文雅一點的話說,就是我春心萌動了,用粗鄙一點的話說,就是我看上了人家的美色,不對,應該是毫無節操的垂涎。
“不是讓你送她回家麽?”他語音依然冷淡。
“是啊……”青玄有些無奈,“可她跟我們同路……她也要去荀安城!”
他又掃我一眼:“既然這樣,那就帶她去吧!”
說話之間,身邊景象便已退去數裏,兩人卻面色不改,連粗重些的喘息都未曾有,想來定是武功高強之人。
私心裏便對那深緋衣衫男子的愛慕又多了些。
以前尤華村裏流行崇拜狀元郎,可在文化方面我完全沒有對手,于是打從心底裏覺得,我若有機會參加科舉,定能橫掃千軍一舉奪魁,可時不我與,這铿锵熱血被無情地澆滅在了我是女兒身的事實裏。
想來也是惆悵,不過自那以後,一向很有思想很有見地的我,便開始特立獨行地崇拜江湖俠士了,也因此,村裏刮起過很長時間的武林風,唯剩尤小二仍是心心念念着狀元郎。
這個層面上而言,那深緋色衣衫男子便更像故事裏的公子,在辦事途中救了逃婚小姐,而後和小姐愛得死去活來驚天動地,當然,如果他能更溫柔一點點,體貼一點點,且再熱情一點點,就更加完美了。
我在心中臆想着,忽然聽得一聲長“籲——”,身下之馬驟然停住。
背上被人拍了一掌,我頓頓覺渾身上下一陣酸軟,胃裏也幾番翻江倒海,之前吃得東西都一股腦擠在了喉嚨口。
“你想拍死我麽?”語氣很是不善。
青玄年紀雖小,可勁道卻很足,他拎着我像拎小雞一般,揮手随意一抛,便将我扔在了數尺之外。
“荀安城到了,你自行回去吧,我們還有要事,就不再送了!”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大喝一聲“駕”,接着便聽一陣“噠噠”的馬蹄,眼前兩人已然絕塵而起。
帶起一陣疾風,吹得我發舞淩亂。
臨夜的荀安城甚為熱鬧,街上不時有叫賣之聲。正當我怔愣之際,滿耳嘈雜中忽而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登時一個激靈,凝神去看,果然見鴛鴦樓前尤斌正手搖着糖葫蘆,一臉憨笑地望着我,且不時喊一句:“妹妹,你來了!”
“什麽妹妹,妹妹在哪?”
裏面傳來尤嬸的聲音,接着便見一魁梧的身影走出。甫一看到我,她在自己肥碩的腰跨上一拍,似乎連舌頭都捋不直了:“好啊……你你你……我養你這麽多年,你竟然敢……”
我咽一口唾沫,連忙拔腿狂奔。
尤嬸雖胖,但追起人來卻毫不含糊。我一連跑了兩條街道,她才終于停住腳步,叉着腰,喘着粗氣道:“你……你這個……死丫頭,趕緊跟……跟我回去!”
我身姿輕盈一些,可耐不住體質太差,遂停在她不遠處,同樣氣喘籲籲道:“尤嬸……你要不逼我嫁給哥哥……我就跟你……跟你回去!”
“斌兒有……什麽不好?”她已恢複一些,說話便也有了氣勢,“你一個無父無母的野丫頭,有什麽資格嫌棄他?”
誠然,我确實沒資格嫌棄他。他雖有些癡傻,可做起事來手腳麻利,且力大如牛,就連砍柴都能比尤小二他們多上一兩擔。再者,他極會心疼人,自小把我捧在手心裏寵着,就是平日裏攢些碎銀,也都是給我買了零嘴。
猶記得十歲那年,我看上一支紅玉木蘭簪,吵着鬧着想要買回來。尤嬸二話不說提鞋就打,尤斌攔在我面前,仍是傻傻笑着:“娘,別打妹妹,那簪子好看!”
尤嬸氣得要連他一起打,他将我護在身下,愣是替我挨了那一鞋幫子。
我便再不敢提,後來幾乎都忘了,可那年生日,他卻小心翼翼地遞給我一個木盒子,呆笑道:“妹妹,簪子!”
我一打開,果然見那簪子躺在盒中。簪頭嵌了一顆水滴形紅玉,旁邊鑲着一朵嬌小木蘭花瓣,下墜兩條飄逸流蘇,素淨又不單調,極适合我偶爾泛起的小女兒心思。
許久後才知,為買這一支紅玉簪,他每日都會熬夜編些竹筐,次日起大早去城裏賣了,将那零零碎碎的銅板攢起來,足足攢了大半年光景。
可在我心裏,他從來都只是哥哥,又如何能做那相守白頭的夫妻?
正僵持間,旁邊忽然人潮湧動,自發地在中間圈出一片地來。我被推得後退兩步,待站穩了方才看清,那空地中正僵持站着兩人,前方女子着一身煙粉長裙,面容清淡冷厲。對面男子背對着我,我看不清他面容,只知他身形挺拔魁梧,手執一柄長劍,劍身上溢出幽幽寒光。
男子先道:“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