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婚
荀安城外五裏有個尤華村,村東頭有個膀肥腰圓的尤寡婦,養着一個呆頭呆腦的男娃和一個精靈鬧騰的丫頭。
自然而然地,這丫頭是我。
男娃比我大兩歲,性子生得木讷,卻得了個頗有文化感的名字,尤斌。說它有文化,不過是因為它筆畫比較多,村裏大多數孩子寫不來,于是大夥都覺得,以後他若不當個狀元郎委實對不起他這名字。
可這種時候,他都只嘿嘿笑着,用手摸着後腦勺點着頭說好。
于是大夥兒猶如潮湧一般的期待感與崇拜感瞬間被拆得七零八落。
說起這事尤小二格外憤憤,因為他覺得,他比空有一個名字的尤斌更适合做狀元。于是一掌拍在地上“忽”地一下站起來,卷了個大樹葉拿在手裏,另一只手微握成拳背在腰後,搖頭晃腦地問:“你們看,我是不是很有狀元郎的風範?”
我們先是一愣,上下審視了他一番,然後齊齊看了眼他沾着草灰的屁股,旁邊幾人便笑得趴在了地上。
一說:“哈哈哈……哈哈……你聽說過哪個狀元郎鼻涕都流到嘴裏的?”
尤小二連忙擡手抹了把鼻子,結果半張臉都被抹上了一層灰。
一說:“那個……小二,你見過哪個狀元郎跟個屎殼郎般把自己搞得渾身是屎的?”
尤小二連忙前前後後地看了一番,一邊說着“哪裏有屎,哪裏有?”一邊使勁拍着自己衣服。一時間他周身全是灰塵,以至于在旁邊的我們都被撲了一臉。
又一人身子後傾,邊用手在面前扇着邊說:“咳咳……小二,其實他們說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見過哪個狀元郎叫小二的嗎?”
話一落,自然又引起一陣大笑。
小二頓時頹然,頗有些垂頭喪氣地擠到我身邊:“十一,你說說,我能當上狀元郎麽?”
我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但又覺得不能随便打擊一個大好孩童的進取心,于是小心措辭道:“夢想還是要有的,你若肯努力,也不是毫無可能!”
小二一聽,剛剛還頹喪的臉色立馬煥發了光彩,頗挑釁地看了眼旁邊之人,仿佛在說:“你們看,連十一都覺得我可以做狀元,你們就是嫉妒!”
說起這個,我覺得人生完全就是陰差陽錯。來這村子時我不過五歲,卻恰恰好認識這個“斌”字,并且後來,我常跟着尤斌去書舍旁聽,學起東西比村裏所有人都快,久而久之,我便成了村裏公認的,最有文化的人。
我本不是這村中人。尤寡婦說,十多年前一對夫婦把我扔在了村頭,她看我可愛,就将我收養了。可幼時模糊的記憶中,卻是我自己走到了這裏,好似風雪太大,我又餓又冷,最後扛不住暈了過去。醒來時是在尤寡婦屋裏,不遠處坐着燃着火爐的尤斌。
我頓覺格外溫暖,一個忍不住就涕泗橫流地撲到尤寡婦懷裏要喊她娘,可她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說:“別瞎喊,我才不是你娘,叫我尤嬸就行!”
于是從那以後,我就多了一個養母尤嬸,和一個呆哥哥尤斌。
作為村裏最有文化的人,我自然要帶領大家做些符合文化人身份的事,于是隔三差五的,我們幾個毛孩子便會巴巴地跑去荀安城。
荀安城中有幾個茶館,但我們一致覺得城中望春樓旁的鴛鴦閣裏的先生故事說得最為吸引人,于是那裏就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高興了會來這裏慶祝一番,跟家裏鬧矛盾了也可以來這裏躲一陣。
許是為襯茶樓名字,那先生尤愛講些風花雪月之事,大多是公子小姐兩情相悅,卻因為身份地位等原因不得不慘淡收場。這種故事大多能賺得諸多眼淚,我心中也格外戚戚,可對于那種公子與小姐本定有婚約,小姐因為某種原因逃婚,卻又在路途中幸得公子照拂而後愛上公子的情節我很是不以為然。在我看來,感情這東西是可以培養的,既然有了婚約,好好履行了就是,也省得後面一堆亂七八糟的麻煩。
這日,又是一個這樣的故事,只是小姐愛上公子時公子已被家裏逼着另娶了他人,小姐一時想不開從高樓上跳下,公子救了她,可公子摔死了。進尾聲時臺下場面很是凄慘,有些姑娘甚至還擡袖抹了眼淚,我扔了顆瓜子到嘴裏,囫囵道:“這小姐,簡直忒作了些!”
尤小二點點頭:“是有些作,若她當初不逃,他們就可以結為夫妻幸福美滿地在一起了!”
我深表贊同,并且覺得,若我是個有婚約的人,我絕對不會逃,倒不是真的性子軟弱不敢反抗,只是在故事裏,幾乎所有逃婚的小姐,最後都會愛上那個最初她不願嫁的公子。
我怕麻煩,也覺得人生那麽短,根本禁不起折騰。
然而那天回到家裏,尤嬸和顏悅色地把我拉到一邊,一旁跳躍的煤油燈把她臉照得油光滿面。她把我前前後後打量一番,又盯着我屁股看了許久,然後極力柔和地喊了聲:“十一啊……”
我頓時覺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當年她留下我後懶得取名字,又因為一到十都被村裏其他孩子用了,便很随性地給我取名叫尤十一。對此我怨念很是有些深重,可看在她不怎麽識字又收留了我的份上,我便大度地接受并保留了這個名字。只是這些年來,她的嗓門一向粗犷,喊我時便顯得自然許多,此時突然溫柔起來,倒顯得這倆字格外地……
詭異。
我向後挪了一小步,看着她滿臉堆笑的臉,盡量保持着冷靜問:“什……什麽事?”
“呵呵……”她在我手背上摸了兩下,眼裏恨不能溢出光來,“是這樣啊,現在你也十五了,到了嫁人的年紀……”
我心中一個咯噔:難不成,她要給我定親麽?
“尤嬸也養了你這麽多年,你也知道,斌兒呆呆傻傻的娶不着媳婦,要不,你就嫁給他吧?”
“哈?”我猛然抽出手來,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你讓我……嫁……哥哥?”
然而她完全無視了我,自顧自地從後面箱子裏拿出一件大紅喜袍,拽着我就要往我身上套:“你看我喜服都給你做好了,來試試看合不合身!”
眼見着那衣服要套到我頭上,我連忙往後躲,可屋子就那麽大,我被她逼到了牆角,之後就被套了一身的紅。
我心中頗有些無奈:她這速度也忒快了些吧!這麽大件衣服,這麽紮眼的顏色,我也沒看到過她做啊,她到底是怎麽無聲無息把它弄出來的?
她又将我前後打量一番,嘴角恨不能咧到眼睛上:“挺合身的,我也不用改了,明兒個我再去置辦些東西布置下婚房,你們就把事兒辦了吧!”
她把我摁在鏡子前。
不過是換了一身衣裳,鏡中人已經完全不是我之前的髒亂模樣,雖算不上絕世大美人,但五官端正秀麗,也稱得上賞心悅目了。
但我此時全然沒心思欣賞自己。尤嬸常年做農活,手勁異常大,我被她禁锢在凳子上完全動彈不得,只能弱弱道:“我能不嫁麽?”
她臉上笑容瞬間散去,一巴掌落在我肩上差點把我骨頭拍碎:“那怎麽行?你以為我養你是幹嘛,要不是看你是個女娃可以做斌兒媳婦我才不會管你死活!”
我登時啞口無言!
難怪她打死不讓我喊她娘,難怪她貧苦至此還肯收留我,搞半天人家一直就把我當童養媳在養啊!虧我還對她那麽感恩戴德,在鴛鴦樓裏多磕兩顆瓜子都深覺罪惡,這樣一看我确實善良得很是不應該!
于是第二天,一直振振有詞絕不逃婚的我,果斷收拾了幾件衣服就溜走了,且在走前,我偷偷把尤嬸藏在米缸中的半兩碎銀拿了出來。
尤斌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哥哥,可不能因為他好,我就要嫁給他。我才剛剛十五歲,還沒來得及情窦初開就這樣嫁給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實在讓我難以接受,且再者說來,我還沒和他訂婚,也算不上有婚約的罷?
當我把這話說給尤小二聽時,他捧着肚子笑了許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才故作深沉地分析道:“這樣說來,你們當然……”
我忙支起耳朵聽。
“嗯,當然是有婚約的!”
彼時小二已經十八,他家裏為他安排過數十輪相親,雖然至今未成,但也算是經驗頗豐,對這些事他自然是要比我懂很多的。所以這方面,我一向奉他的話為真理。
于是當即有些洩氣:“為何?我們明明沒有訂婚!”
“說書先生常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聽過吧?”
我點頭。
他又道:“尤嬸将你從小拉扯大,也算你母親吧?”
我再次點頭。
他攤開手:“那不就結了,你的母親和尤斌的母親都讓你們成婚,那你們不就是有婚約了嗎?”
我一聽,覺得他說得甚有道理,于是把那半兩碎銀揣得更緊了些,慌不擇路地從他家裏出來,朝着與荀安城相反的方向跑去。之所以這樣,全因尤華村人趕集都去荀安城,且我常去的幾個地方尤斌也都知道,我若再往那去,大概跟自投羅網沒有區別。
小二在背後喊:“你這樣跑可算是逃婚啊!”
“逃婚就逃婚吧,總比這麽稀裏糊塗嫁了強!”
“你不是忒瞧不起故事裏那些逃婚的小姐麽?”
“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個未曾謀面的夫君我定然不逃,可那是斌哥哥啊!”我停住腳步,神色幽幽地看着他,“你覺得我會是那故事裏的小姐,哥哥會是那不顧一切的書生嗎?”
小二不再說話。
我沖他擺擺手,潇灑地繼續我的逃婚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