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換魂

天色終于大亮,晨光熹微中,女子面容尤其蒼白,卻也掩不住她明眸皓齒,膚如玉凝,确是一個難得的美人兒。

見我點頭,她掏出一錠銀子遞過來,笑道:“那便多謝了!”

對銀子這種東西,我一向沒什麽抵抗力,況且眼前這錠少說也有五兩。毫不誇張地說,長這麽大,我都未曾拿過這麽多銀子!就算哪年收成不錯,尤嬸得些銀錢也都是自己藏着,且都是些碎銀,我頂多就能看上一眼兩眼。

遂極歡喜地伸手過去,極歡喜道:“好說好說!”

可就在碰到她手的瞬間,她反手握住我手腕,忽然撲過來将我緊緊抱住。

她掌心似有溫潤氣體流出,我只覺手中微熱,接着便是鋪天蓋地的眩暈感,之後便睡了過去。

夢境中是一片雲霧缭繞的區域,很像置身在雲端,卻又像是漂浮在山腰。我身子格外輕盈,仿似一縷氣,在滿溢的白光中飄來飄去。本是極自在的場景,可後來不知為何,另一團氣一直追着我,我走哪裏,它就跟我到哪裏,我想在哪裏歇一歇,它也格外霸道地将我擠到一邊。

作為村裏最有文化的人,我的修養自然是極好的,所以心裏雖有些委屈,也依然沒有與它争搶。不久後我離開了那個區域,在黑暗中又飄了許久,才終于看到了遠處的亮光。我迫不及待地奔過去,前方卻忽然湧來一股大力,我像被什麽吸住一般,身體再不由己掌控。

之後夢境淺了一些,身上隐約傳來疼痛的感覺。我以為自己仍在夢中,努力想要睡去,那痛卻越來越清晰。我猛然睜開眼來,動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了身子,肩頭便立刻傳來陣陣鈍痛,入骨入肉一般,疼得我恨不能大叫出來。

我睜開眼,仍是在那狹窄巷弄之中,只是那提劍的姑娘已然不知所蹤。天色已經大亮,甚而還能聽見街市上隐隐綽綽的叫賣聲。我直起身來,卻見自己身着煙粉色長裙,左肩處破了一處大口,肩頭已被血染成暗紅。

……

那姑娘與我換了衣衫麽?

腦中現出之前的情景,昨日黃昏時,街上曾有一番打鬥,其中那姑娘便是身着粉衣,我雖只在人群中匆匆看過一眼,卻也大致有些印象,面孔與剛剛那人确有七八分相像。想來換走我衣服之人,便是昨日那打鬥之人了。

大約,她是為避仇敵追殺,方才要換上一身新的行頭,便于躲藏罷了。

思量之間,肩上疼痛适時襲來,疼得我龇牙咧嘴恨不能滿地打滾,連眼裏都差點擠出淚來。

……

這姑娘,委實忒沒道義了些。

若只是要一身衣服,她大可以直接與我說。我雖小氣,可也不是個見死不救之人。她卻二話不說直接将我弄暈,還在走前不忘給我一刀,我又未曾得罪過她,她怎麽能對我心狠至此!

心中很是有些郁郁,但也明白,這大約就是遇人不淑的典型,也是人財兩失的實踐版。

沒錯,我懷揣了許久的半兩碎銀,也沒了。倘若尤嬸知道這事,大概會氣得一把殺豬刀劈在我身上。

我長嘆一口氣,捂着肩膀一瘸一拐地往街上走去。

剛出巷口,便看到不遠處尤小二正在一書攤前與攤販讨價還價。許是見我滿身血漬,街上人都用探尋的眼光打量着我,我一轉頭,他們又慌忙移開視線,假裝認真做着自己的事。

我倒也不在意,只沖尤小二喊了聲:“小二!”

尤小二一直有着當上狀元郎的心願,他也一直覺得這一大村子人也就他有那慧根和機遇,即便全村人都被我帶着開始崇拜武林俠士了,他也仍是筆耕不辍,且一心一意地要做狀元郎。故每次來街上,他都會買上一兩本書。

他聞聲轉過頭來,看我一眼,複回過頭去,繼續與那小販論價。

我走到他身邊,又喚了一聲:“尤小二!”

他側目看着我,問道:“這位姑娘,是在喚我麽?”

“不然呢?”肩上甚疼,我便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多少,遂用滿是血污的手扶住他肩膀。

他皺起眉頭,偏身将我的手躲開:“姑娘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尤小二喜歡開玩笑,也喜歡作弄人,我一直都知道,可此刻我身受着重傷,實在是沒有心情。

“小二,我很累,今天沒心情!”我扶着肩膀,說話聲已經低如蚊蠅。

“姑娘!”他放下書,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你為何知道我名字,可我确實不認識你,若是姑娘……”

“你說什麽?”我仰頭看他。

他仍是十分坦然:“姑娘若是求助,也該去尋大夫,我确實愛莫能助的!”

“你再說一遍!”我“蹭”地一下竄過去,作勢要揍他,可還沒站穩,肩頭傷便痛得我“嘶”了一聲!

他似終于反應過來一般:“莫非,姑娘認錯人了?”

我只覺心中積了一團氣,如熊熊烈火燒得格外熱烈。

“好你個尤小二,不過一日不見,竟然裝作不認識我,等我好了,看我不把你胖揍一頓!”

然眼前人卻完全不受我的威脅,依然滿目木然地站在原地。

我轉身欲往醫館去,卻見尤嬸帶着尤斌迎面而來。我心中登時一緊,慌忙躲到尤小二身後,他卻推開我,朗聲朝對面喊道:“尤嬸,找到十一了麽?”

“你還說,要不是你,那臭丫頭能跑麽?”尤嬸罵罵咧咧地走到近前,用食指在尤小二額頭狠狠一戳,“你小子,看我怎麽收拾你!”

尤小二讪讪笑着:“尤嬸,強扭的瓜可不甜!”

“那總比沒有瓜強!”

“……”

兩人你來我往地說着,卻完全無視了貓在旁邊的我。便連站在尤嬸身邊的尤斌,也只是呆呆地笑着。

我才意識到不對勁來。縱是我換了一身衣服,且形容狼狽,可小時我滾得渾身是泥的時候都有,他們不該認不出我才對。且尤小二剛才看我的神情與我說的話,也全然是對着陌生人的樣子,如今尤嬸和尤斌更是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難不成……

“你們……都不認識我麽?”心中湧起一股沖動,我卯足了勁沖到他們面前。

心中雖有了計較,但也覺得這樣的事很是荒唐,一夜之間讓一個人改頭換面,便是常年泡在鴛鴦樓裏,我也未曾聽過說書先生講過一回。

尤嬸和尤小二本聊得熱火朝天,見我插到中間皆是一怔,而後将我打量一番,齊聲道“不認識!”

尤斌也轉頭來看我,卻很快又将目光轉移開去。

果然,都不認識我了麽?

我捂着肩膀一拐地走到城外河邊。河面上映出一個好看的人影,雖然頭發微亂有些被汗水沾在臉上,但水中人有着一雙丹鳳眼,畫着清雅的柳葉眉,唇紅齒白面容嬌小而精致。雖也算不得驚世美人,可比我自己,卻是強上很多的。

最主要的是,這樣一張臉上,眉目間透着一些貴氣,氣質很是卓絕。

我擡手撫上臉,水中人也擡手撫上臉。

我扯開嘴笑了一笑,水中人同樣地扯開嘴,露出同樣的一個笑。

我撿起一顆石子扔進水裏,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水中人破碎成零零星星的影子晃晃悠悠,可等水面平靜下來,她依然如我看着她一般看着我。

——正是清晨遇到的那粉衣女子的面容。

……

這叫什麽事嘛?雖然我想逃婚,可也并沒有想要變成另一個人啊!

我不是我了,這種話別說別人不信,就是身為主人公的我自己也是不信的。

于是還沒實施,靠言語來說服他們相信的方案就已經被否決了。

說書先生的故事裏,那些失散多年的親人相認時大多憑胎記,然我從小到大身上光溜溜的,別說胎記,連顆有特征的痣都沒有。還有的是憑信物,可當年我倒在村頭時就只有一身破衣裳和一個咬了一半硬邦邦的饅頭,着實也算不得什麽證物。再多的,便是憑直覺,比如某人一眼看到某人就有種莫名的親昵感,但很顯然,這種事在現實中是行不通的,但凡他們對我有一絲一毫的熟悉感,剛剛看我的眼神大概就不會那般地疏離。

便是連一向待我親如兄弟的尤小二,都毫無憐憫之心地眼看着我負傷跑掉。

于是格外深刻地意識到,故事與生活中間隔着幾百個說書先生。

好在那河邊有一個百年老樹,我靠在樹幹上倒也算陰涼。只是肩上傷口似乎開始潰爛,似有膿液淌了出來,我稍稍按了一按,登時疼得滿地打滾。然越是滾,膿液越多,肩上也愈發地疼。後來我意識開始模糊,恍恍惚惚間感覺偶爾有清風拂過,許久後似有人扶我坐了起來,接着頭上便傳來一個聲音:“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動,扶着我的手便用力将我搖了一搖。我緩緩睜開眼,看到一個姑娘滿臉堆笑道:“小姐,你醒了?”

我指指左肩,示意她手離我肩膀遠點。可她卻完全沒能意會,先是頗為喜悅道:“小姐真的沒事,太好了!”後又哽咽道:“小姐你知道麽,你失蹤的這些日子,熙兒真的好擔心你!”之後甚至落下了淚來。

确是一副主仆重逢的喜慶場面,可是熙兒姑娘,你沒看見你眼中的小姐其實受着重傷嗎?并且,你的手還恰恰好扶着人傷口處?

我深深地覺得,倘若這姑娘真是我這張臉的主人的丫鬟,那這張臉的主人生活一定很艱難。

畢竟暗示明示對她都沒有作用。

直到她聲淚俱下地表達完她對我的關心,又拐彎抹角地講完她在尋“我”之路上遇到的困難,才終于記起問我傷勢如何。

我怨念地看她一眼,有氣無力道:“我覺得,我傷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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