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可是你忘了
蒼柘點點頭,一直緊繃的嘴角不經意間勾了起來。
本是輕輕淺淺的一個笑,日光掩映之下,卻讓我感覺到沁人心脾的……冷。
與他一起這許多天,我甚少見他笑過,唯有的一次是在客棧遇到他師兄時。他遞給我那一杯酒水,一個淺笑便晃得我不知東南西北。
于是不過須臾,我便毫不自知地中了他的蝕心蠱。
也便是說,他若笑了,定然是心中又有了什麽壞主意。
事實證明,我的推論極為正确。
前方青玄與那大漢激戰正酣。大漢雖然身形笨拙,可他內力雄渾,一斧下去,便能震得地動山搖。眼見着青玄就要落入下風,那大漢卻忽然一個踉跄,面容抽搐幾番,便結結實實地栽在了地上。旁邊人見狀,提着刀想要上前,可才踏出半步,也跟着三三兩兩地倒頭栽下去。
空氣中有些清淡的花香,蒼柘側身勾住我肩膀,掏出一方帕子捂住我口鼻,竟溫柔道:“空氣中有毒!”
我忙屏住呼吸,才意識到,這家夥,竟又在不知不覺間下了藥!
人說是藥三分毒,好在這次,他并未讓我中毒。
不過片刻的功夫,一行來勢洶洶的人就都東倒西歪地躺在了地上。青玄甚為不滿地看向蒼柘:“不是說了,讓我好好打一場麽?”
蒼柘淡道:“你已經輸了!”
青玄輕嘆一聲,将手中劍收回劍鞘中。他還算有道義,見滿地的人躺着的姿勢難看,說是這光天白日之下到底有傷風化,且有礙于過路人的行程,于是翻身下馬,将他們挪到路邊,有條有理地擺了起來,不一會兒便擺出了個“一”字型。
末了,他極為滿意地看了一眼,道:“這樣一來,就好了許多了!”
然我看着,那些人頭連腳腳踩頭的造型委實奇怪,且很容易讓人看成一具具毫無生機的死屍。
自然,這種話我也是不敢說的。
雖然出嫁前,我已被顏石清逼出了點三腳貓功夫,但連日來,青玄的身手我看在眼裏,着實是不容小觑,別說對付我,就是對付真正的顏卓琳,誰勝誰負都不一定說得準。況且,他還有個這麽黑心的主子,若當真開罪了他,指不定什麽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應和道:“是很好!”且為了之後過得更加安穩一些,又甚為狗腿道,“你這樣,很有創意!”
他對我的贊美尤為受用,起身拂了衣袍,上馬時沖我笑了一笑,才對蒼柘道:“公子,好了!”
蒼柘點點頭。
于是又聽兩馬齊鳴,噠噠的馬蹄在空曠的山間有節奏地響起,帶起身後一陣亂石飛沙。
夜幕落下時到了一片樹林,蒼柘朝前方望了望,忽而勒了缰繩,對青玄道:“今夜就在這裏歇息吧!”
說罷便利落地下了馬,徑自往林間深處走去。我随即跟上。
待走過小半裏,他似才發現我一般,微有些不悅道:“你跟來做什麽?”
這着實不是個好預兆,我往後退了一小步,惴惴道:“是你之前說……近幾日,最好待在你身邊……”
這話是昨日夜裏說的。景恒跳窗走後,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夜染着月光格外清涼,他在桌邊坐了許久,忽然道:“近些日子,你最好緊跟着我,寸步都不要離。”
那是夜深人靜之時,孤男寡女一室,這般赤裸裸的對白聽得我面紅耳赤,好生羞澀一番後才反應過來他只是擔心我被人劫走罷了。
他似也想到這些,凝眸看了我片刻,面色和緩了許多:“最近确實不太平,不過你跟在青玄身邊,也是一樣的!”
我低聲應了“好”,轉身想要往回走,然四處看了一圈,才發現這林子四面八方竟都長得大同小異,且走得太遠,已經完全青玄和那兩匹馬身在何處。
頓覺格外懊惱,站在四仰八叉的林木前惶然無措。身後人似看出了我的窘迫,問道:“你不認識路?”
我哭喪着臉:“确實……不認識!”
身後靜默了片刻,才道:“我不過是四處走走,你若不覺累,跟着我也無妨!”
我立馬點頭。
于是兩人一前一後繼續朝前走去,越往深處,林木越密,再往裏些,生起的雜草已然長至腰間,之前還依稀可見的小道,也逐漸地消失在了腳下。
前面人仍是不停,直到行至一處山坡前。
那坡不高,卻甚為陡峭,坡下是個黝黑的洞穴,将将能容一人走過。洞口處長了許多雜草,盤枝錯節的已然将那洞門封得嚴嚴實實。
蒼柘停在離它五尺之處,卻是背轉身看向另一個方向,我循着他目光看去,将夜未夜的暮色中,除了那瓣瓣零落的枯葉,以及瑟瑟吹過的秋風,便再未有其他。
一時好奇心作祟,我扯了扯他衣角,問道:“你在看什麽?”
他背負着手站着,雖未看我一眼,話語卻是鮮少有過的柔和:“随便看看罷了!”
我被這抹柔和挑撥得很是有些浪蕩,竟将之前中毒的事完全抛到了腦後,追問道:“你這神情,斷不像随便看看的樣子,依我看來,這裏一定跟你有着非比尋常的聯系……”
“你很善于聯想!”他側目看我一眼,薄暮中昏黃的夕陽落下,攜着一抹秋日的清亮,将他的眉眼掃得格外深遠隽秀。
登時我的魂兒又飛了,恰逢八卦得格外愉快,于是更加口不擇言道:“以前說書先生常說這樣的故事,大約是個深情公子愛上一女子,故而對她喜歡的地方格外留戀,縱是個破落處,也定能讓他看出寶來。我覺得此刻的你,很有那深情公子的潛質!”
他轉過身來,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雖無甚情緒,對我卻是莫大的鼓勵。于是将腦子裏的故事認真梳理了一番,繼續道:“這地方雖不像甚定情之處,但到底還算清幽靜谧,若那女子喜歡這裏,也是說得過去的。”
“若是你,你會喜歡這種地方麽?”
下意識搖頭,但又覺得這樣有些傷人,于是解釋道:“我比較膽小,這種地方陰森森的,不太适合我……”
“既然你都不喜歡,又憑什麽認為,我那深愛之人會喜歡?”
我點點頭,由衷地覺得他說得甚有道理。從前聽過許多故事,可無論是那些大家小姐,還是行走江湖大義凜然的俠女,愛慕起人來,喜歡的也大多是些絢麗浪漫之處,譬如那波光潋滟的小河流水,譬如那一開不敗的花林萬裏,再譬如,那月下柳梢,如絲如縷般淌過喑啞迷蒙的夜色。
于是嘆道:“既然不是喜歡之處,那定是傷情之地了!”
蒼柘眸光微凝。
我卻完全沒有注意,只以為他對我的言論有些興趣,便更加絞盡腦汁道:“這世間傷情之人,皆有個傷情之處,所謂傷情,無外乎生離死別,死別的緣由有千般,可生離卻可以歸結為三種,一則彼此辜負,二則棒打鴛鴦,三則愛而不得,依我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接着道,“你這模樣,你這手段,斷不至于被人棒打鴛鴦或者求愛而不得,那麽便只剩了一種了,你辜負了她,或者,她辜負了你!”
他将負着的雙手放下,正好天邊最後一縷霞光隐去,沒了夕陽的浸染,他的臉瞬時冷淡幾分。
幾番中毒的場景一股腦湧現出來,我心中驟然一緊。
卻聽他道:“你的故事講得很好!”
心中驀然一松。
他又道:“可這樣的故事,我不喜歡聽!”
心中又是一緊。倘若我沒說中他心事倒也罷了,可若真說中了,這無異于在他心口上撒鹽啊!
于是慌忙拽住他衣袖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別介意……”
他拂開我的手:“我不介意!”
可這哪是不介意的樣子啊,這分明就是很介意!
然而他這麽說了,我又不便拆穿他,于是嗫嚅半天,終是道:“我都是瞎說的,做不得數的……”
他又輕飄飄看我一眼,卻是轉過身往來時的方向去了,一個字都沒再說。
我頓時對我的前程感到格外憂傷。
依然靜默地跟在他身後,到天色徹底暗下時,遠遠地看到兩匹馬的影子,前面人忽然頓住腳步,我一時有些收勢不住,差點迎頭撞上他。倘若平時,撞也就撞了,可今日已然得罪過他,若再惹他心情不悅,被蝕心蠱啃噬一番大約是最輕的了。
轉瞬之間,腦中飛速掠過這些想法,于是腳下生硬一扭,整個人朝側面倒去。可還未等我慶幸片刻,又悲催地發現,那裏竟是一片帶刺的灌木。
大約不死也得破個相了。
然這次,一向沒有故事主角風範的蒼柘卻少有地主角了一把,他伸出手,在我将要迎面摔向那灌木時,穩穩地扶住了我身子。
雖已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但能毫發無傷自然是再好不過,我扶着他臂膀起身,真誠道:“多謝你出手相救!”
他松開手,往後退了半步,卻是喚了一聲:“卓琳……”
“啊?”這稱呼聽得我心一顫。此前他都是喚我顏姑娘,疏離卻又恰到好處,如今這去姓留名的喊法,聽得我很是有些別扭。
他複轉過身,輕道:“我們以前見過的!”往前走了兩步,又道,“可是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