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師父
我在屋中關了一日。
晨起時做了一番計劃,午時尋了理由倒頭就睡。許是因為心中有事,這一覺并未睡得長久,醒來時日光仍盛。好不容易捱到夕陽落下,吃過飯後便借口疲乏将那兩丫環遣了下去。
确保兩人走得遠了,正好夜幕又沉下幾分,我在裏面将門栓了,又塞了些衣物到被子裏,做出有人躺着的樣子,方才翻身往窗子裏出去,且為防出差錯,走前還将那窗子從外掩上了。
許是因着滿院毒物,夜間祁延門中四處亂走的閑人極少,這一路我便走得異常順利,僅半柱香時間就到了北門前。
左側不遠處确有一處樓閣,牆垣處甚為殘破,便連那居中的牌匾也垂垂欲掉。我匆匆掃了一眼,手中蓄積起內力,揮刀将門上鎖劈開。
鐵鏈的“铮鳴”聲在夜色中猶自清晰,祁延門中人警惕性自是極好的,不過片刻遠處便有了人聲,我心中登時一緊,推開門一頭紮進了那山林之中。
要說起來,蒼柘帶我走的密道要安全許多,起初我也對它有些心思,可依蒼柘所說,那密道入口在他院中,且再往前走會有一處壕溝,路上又有他喂養的那片帶毒的花圃,無論怎麽說,都是不适合我逃跑的。
于是果斷将那方案棄了,這才有了今日的景象,也才有了如今,我剛跑了百步,便被前方一抹煞白的人影攔住了去路。
——不是祁羽連,還有何人?
他依然笑着:“姑娘既有夜間游玩的雅興,怎不派人招呼一聲,倒顯得羽連怠慢了!”
這話說得極有水準,表面上是将責任攬在了身上,實則含着濃濃的警告之意,且字裏行間,也為我砌了一方臺階。
我一向很識時務,有臺階自是連滾帶爬地下了,遂裝作看風景的樣子,讪讪笑着:“門中規矩森嚴,此時天色已經晚了,我不過是想随處走走,也就不便打擾你了。”
他靠近我一些。此番他并未執着折扇,衣裳也穿得很是單薄,甫一看去,愣生生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錯覺。
“顏姑娘是貴客,哪有什麽打擾的說法!只是規矩是師父定下的,羽連也實在無法,還望姑娘莫怪!”
“不怪不怪!”
不怪才怪!悉心準備了三日的逃跑計劃就這樣被攪黃了,若是不怪,我心也忒大了些吧!這不光得怪,還得非常怪!
我笑得咬牙切齒。
對面人仍是彬彬有禮,到我身邊時伸手搭在我肩頭,笑道:“顏姑娘,夜間路不好走,羽連唐突了!”
看似随意的姿勢,手間勁道卻很足,我被禁锢在他的臂彎間,便連轉身都頗費力氣。
這哪是攙扶啊,這根本就是威脅嘛!
心知根本逃脫不了,便也沒打算反抗。他攬着我往院中去,此種姿勢委實暧昧至極。北門旁已經站了許多門人,好在我面皮夠厚,且已是夜間,根本看不清他們表情。
祁羽連命人重新在門上落鎖,又下令讓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搭在我肩頭的手卻始終沒有放下。待行至那方水榭,恍惚看到拱門邊一抹緋紅衣角,待定睛去看時,卻又什麽都看不到了。
心中有些不安,我扭了扭身子,肩上的手卻按得更緊了些:“顏姑娘,夜深了,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他一路将我送到房裏,才終于放開了手。
待我次日起來,才知之前照顧我的兩個丫環被撤了,随之而來的,是四個身強力壯的老媽子。
且據她們所說,祁羽連的意思是,今後便是連我睡覺,她們也需寸步不離地守着。
……
我仿佛又看到了人群中聲淚俱下的尤寡婦。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昏天黑地,除了吃飯睡覺便再無其他瑣事。起先我蹲個身都惹得四個老媽子一陣緊張,幾天過去,她們大約以為我已沒了逃跑的心思,看管便也随意了許多。
然輕言放棄委實不是我的習慣,到第三日,我又故計重施,在屋中踱了一個時辰,又嘆了半柱香,最後百無聊賴道:“祁公子今日可有閑工夫?”
一老媽子眼中登時閃過戒備,問道:“你想做什麽?”
我将下巴擱在手臂上,頹然道:“天天關在這裏,我快瘋了啊!”
還是另一媽子心細,聽我所言腦子轉得飛快,立馬接道:“姑娘可是想出去走走?”
我點頭。
“待我去與祁公子說說,姑娘稍等片刻!”
說罷,便利索地扭着屁股出去了。
于是半個時辰以後,我又與祁羽連出現在了街市上。這兩日我思來想去,深覺從祁延門中越院逃跑的可能性極低,便想着利用在外閑逛的功夫,看能不能瞅準了機會來個出其不意。
雖然成功的可能性不高,但好在身邊只有祁羽連一人,以我的功夫,且戰且退大約可以試上一試。
遂一路賊眉鼠眼地看過去。今日的街市不若平常冷清,據祁羽連所說,以前這裏人少的時候,祁延門會在每月初一散發些生活用具,附近居民便都趕着趟兒地過來,久而久之,這便成了他們的習慣,每逢這一天,街市便比平常熱鬧幾分。
我本未料想這些,但這樣一來,逃跑的機會便又多了一些。
強自穩住心神,到一處巷弄前正好看到有人發生了争執。我忙湊過去。前面一人似罵了什麽,另一人用力一推,那人往我們中間倒來,祁羽連推開我,自己則往另一個方向退開。
那兩人身後各自湧出一堆人來,推推搡搡地打成了一團。
我踮着腳望了一望,卻見對面,祁羽連将将穩住身形,那打架的人中便又有一人砸向了他,他閃身躲開,試圖往我這邊來,卻又有一人攔住了他去路。
他揮手欲擋,卻似忽然想到什麽,又憤憤然将手放下。
真真是天助我也!幾乎不假思索地,我旋身進了旁邊巷弄,并于瞬間提起真氣,頃刻間便過了三五個拐角。
然,祁羽連終歸是祁羽連,縱是這般混亂的場景,這般複雜的地勢,他仍在後面緊追不舍,眼見我又要落入他手中,旁邊忽然竄出一人來,抓住我胳膊道:“跟我走!”
還未待我回答,他便拉着我閃身進了另一條巷弄,而後幾個飛躍,接着,我們就落在了一處院中。
他熟門熟路地推門進屋,将我置于廳中便進了內室,再出來時已然卸了那一身夜行衣,着一錦袍腰系緞帶,別着一塊碧綠玉牌,上書一個潦草“赤”字。
上次在山坳之中,遇着的那赤霄門大漢便有一塊這樣的玉牌,只是顏色不若這塊純粹。想來,面前之人也是那赤霄門中人了。
思量間,他倒先開了口:“怎麽?被關了一段時間,關傻了?”
顏卓琳與赤霄門确有些糾葛,她也與我說過一些,可我卻不知眼前人是誰,亦不知,顏卓琳都是以怎樣的姿态對着他們。
遂閉着嘴,并不準備接話。
那人嘆了一聲,兀自走到桌邊坐下:“不過半年未見,你便連師父也不認識了麽?”
“師……師父?”
顏卓琳的師父,那不就是……左赤峰?
“怎麽?”他饒有興趣地看向我,“當真不認識了?”
素聞左赤峰行蹤詭秘,雖挂着赤霄門長老的名頭,卻時常不在門中,只偶爾興致大好才會去走一遭。縱是對他唯一的徒弟顏卓琳,他也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至少依熙兒所說,數年來她就只見過他三次,且每次都來去匆匆。
一別這麽久……一時認不出……應該……也是合理的吧?
故做出一派久別重逢他鄉遇親人的姿态,眼噙着熱淚撲到他腿上,誇張道:“啊師父,你終于來了,我想你想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今真見着了,竟感覺跟做夢一樣!”
他身子明顯一抖,話裏滿是不可思議:“卓琳……”
我正想着是不是演的太過火,卻聽他又道:“一段時日不見,你性子倒是……活潑了許多!”
我仰頭去看他,淚眼汪汪中只覺他笑得慈祥而和藹,眼角雖已有了細細皺紋,但也掩不住他一身正氣凜然。
可不就是故事裏常有的武林俠士麽?
“師父……我不過是突然見着你,一時激動罷了,你竟還取笑于我!”話說得很是忸怩,聽得我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左赤峰卻很受用,他朗聲一笑,似安撫着三兩歲孩童般,道:“不取笑不取笑,師父哪敢取笑你啊!”
我佯裝開懷,他又道:“不過說起來,今日的你,确實跟之前很不一樣!”
心中一個咯噔——該不會,被認出來了吧?
眼前人繼續道:“你小時候就像現在這樣,一看到我就會撲過來,後來卻不知怎的,竟變得那般冷淡了……還是這樣好,這樣好!”
雖只是一句感慨,可這話中信息卻很是豐富。一則顏卓琳性子冷清僻靜,或者說,她與這師父并不親近,一則是她小時,本有着活潑好動的心性,到後來卻莫名變了。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能讓一個人變得如此徹底,這中間,大約是發生了一些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