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因十五年前發生在鄱陽的那件事,舒睿受大哥舒晴的影響,心中一直将方淨染看作卑鄙小人,根本不屑搭理方淨染。如今,方淨染竟然在自己的大喜日子當天劫走了小弟,舒睿恨不得把他剁成包子餡,當下把喜服一脫,喜轎也不迎了,堂也不拜了,提起重劍帶上人馬,浩浩蕩蕩直奔燕南。
在方家,方淨染一走,象舟又在正堂看到老爺夫人與王府派來的信使相談正歡,立刻悟出方淨染怕是搞錯了喜帖的正主兒。好容易挨到信使離去,象舟跑去和方鸠夫婦說了自己的猜測,方鸠立刻臉色發青,讓象舟去追。象舟緊趕慢趕,還是沒能在城門關閉前抵達淮南府,只好在城外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再進城。于是,太陽剛剛當空,淮南王二世子和象舟在城門外一裏處的野地裏遭遇了。兩人都識得對方,象舟一看見矯健花骢上那趾高氣昂、氣勢如虎的青年,立刻頭皮發麻;舒睿瞧見黑衣挎刀的象舟,以為他是和方淨染一夥的,頓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拔劍便撲。一時間,長刀重劍打在一處,火花四濺,天高風遠,王府侍衛們眼睜睜地看着,不禁大呼精彩。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說的就是你。”
坐在床邊,舒聿嘆息道。方淨染前前後後地想了一遍,把心一橫,說道:
“随他去!反正做都做了,幹脆做到底。就算你今天不成親,将來也躲不開,我也不能回燕南去了,回去就要被人叫相公,還不如繼續闖蕩江湖去。”
“你很讨厭別人叫你相公?”舒聿擡起頭來,瞧着他。這段時間,舒聿又長開了些,清減了些,五官更加清麗,孩子氣也去了不少。方淨染對着這般容色,心想這孩子真是個別致的美人,不像潑辣豔麗的辛宜,更不像虎虎生風的淮南王爺,簡直是萬幸。
“若是你叫我,我只會開心。”
方淨染袖着手答道,笑眯眯地。舒聿頓時紅了臉,嘀咕一句“誰要叫你”,不說話了。方淨染在他身邊坐下,牽起他的手,柔柔問道:
“拾玉,你是不是已經不惦記我了?不想和我一起走?”
“怎麽會。”舒聿偏開臉,弄亂的淡色發絲拂着臉頰,露出一截雪白脖頸來,“我大哥說,你很快就會是天下第一的劍客,讓我莫擾了你的心,耽誤了你,我覺得是這麽回事。我娘要我乖乖呆在家裏,只要我能好好靜心讀書,別再去找你,她就還我露陌劍。我大哥還說,方家長房只有你一個男丁,你是要娶妻的,我要是真的為你好,就不該再癡心。”
“都是他們說?你自己怎麽說?”細細地、親昵地撫着舒聿的手心,方淨染問道。舒聿被他撫得心裏癢酥酥的,聲音不由得軟了、低了,聽着倒有點兒像撒嬌。
“我說,我喜歡方淨染,愛他也敬他,只想守着他。”
一句話剛剛說盡,舒聿就像被他牽着線的木偶一般,整個人落進了他的懷裏。将這一心向着自己的少年壓到柔軟被褥上,方淨染一伸手,放了床帳下來,笑道:
“果然是我的小拾玉對我最好。橫豎要被淮南王爺和王妃逮住,還不如先圓房。生米煮成熟飯,凡事好商量。”
“我們明明已經……”
将另外半句吞下,舒聿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方淨染親了他一下,開始解他的衣襟。
“我本以為今日是你成婚的日子,打算劫了你出來,找個地方另辦喜事的。唉,說到這裏,我是不是攪了你二哥的好日子?他這時應該是恨不得将我挫骨揚灰罷?”
“對啊!”舒聿推開他,要坐起來,“得和他說清楚,他肯定要去燕南找人的!”
“不怕。”方淨染又将他扯回去,三兩下剝了單薄的裏衣,手指順着瘦削的背脊向下摸,一點一點地數着骨節,嘴唇磨蹭着光潔的肌膚,“家父家母都在,你二哥連象舟都勝不過,奈何不得他們。在下先服侍過小世子,再回去領罪也不遲……”
兩人在床上糾纏着,舒聿想了他太久,此刻連疼也不怕了,咬着他的肩,只管讓他深些、再深些。方淨染說了要服侍,就一門心思地讓舒聿快活,用盡種種旖旎柔情的風月手段,舒聿哪裏知道還有這些辦法,被他弄得嬌喘連連、發絲淩亂,淚如珠落。一切平息後,撫着瑩潤潔淨的身子,方淨染突然想起一事,手指輕輕觸上紅腫的唇瓣,點了點。
“拾玉,你那舅舅,辛佩祯,要來喝喜酒麽?”
“嗯?”睜開如雲似霧的眼眸,舒聿慵懶地含住他探入口中的指尖,“來。”
“可能還有轉機。”方淨染呢喃一句,俯下身去,吻住了潤濕的雙唇,“上天待我果然不薄。”
淮南府城外,象舟與舒睿已經戰完,舒睿輸得心服口服,王府侍衛要來幫手,被他斥退了。将劍回鞘,舒睿一拱手:
“幾年不見,象舟兄的四明刀已達如此境界,舒睿慚愧。”
“世子謬贊了,假以時日,世子的劍法成就必能勝過象舟。”
學着方淨染那一套說辭對舒睿客氣了兩句,象舟遲疑一下,問道:“不知世子可見過我家主人?我是來尋他的。”
“尋他?你不是……”舒睿愣了愣,“你不是替方淨染斷後的麽?他拐了拾玉……”
原來方淨染真的去拐了人家小弟。象舟心中暗暗叫苦,解釋道:“實不相瞞,我家主人,可能是有點誤會了。世子,主人并沒有回燕南,想來是還在城裏。你且放我進城,待我找到主人,試試能不能說服他送小世子回家去。話說,世子今天不是要成親的麽?”
聽到這句,舒睿猛地一拍腦袋,嚷道:“成親!我把這事給忘了!快快,回府去!”
象舟跟着舒睿進了淮南府城,舒睿今日首次與他交手,這才知道象舟的武功竟是與自己一般,走剛猛雄渾一路,對他的混元內功和四明刀法佩服不已,引為知己,拉着他去喝自己的喜酒。象舟推辭不過,心想去王府說不定能打探到主人的去向,就跟着去了。辛宜正在大發脾氣,見到象舟,轉身就去拔劍,舒睿上前去拉住了她,說道:
“今日是兒子的大喜日子,象舟兄也與此事無關,請母親消消火氣。象舟兄是來尋那方淨染的,我吩咐府裏的人幫他去找,母親還是先去梳妝打扮,稍後與兒子一起去迎喜轎,可好?方淨染對小弟用情甚深,想來也不至于傷到小弟,這事就交給象舟兄吧。”
展眉郡主也湊上來幫哥哥敲邊鼓,終于勸住了辛宜,先辦喜事,再辦方淨染。象舟在府裏走了一圈,見處處都貼了喜字,挂了紅綢花幔,擺設了時令鮮花,覺得喜氣洋洋地,煞是好看。站在院裏角落,望着淮南王一家子迎了新娘的喜轎,然後過火盆、撒花瓣,熱熱鬧鬧的,象舟不由得開始想象有朝一日自己成親時,會是怎樣的景象。正想得入神,方淨染的聲音在他肩後響起:
“看人家娶媳婦,自己動心了?”
象舟吓得不輕,一轉身,果然是方淨染。随着方淨染的目光看去,舒聿站在喜堂外,正和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說話,那男子約莫三四十歲,玉面深目,蓄了髭,一身華貴的蜀錦袍子,金冠束發,從側影看,堪稱風神俊雅、宛如玉樹,舒聿原來是長得有幾分像他。象舟詫異道:
“主人,小舒在和誰說話?那人像是會武,而且……”
“那是拾玉的正牌舅舅,鄱陽辛家的當家,人稱‘一笑三煞’的辛佩祯。”靠在柱上,方淨染淡淡道,“若是不想走私奔這條路,我和拾玉,能指望得上的人,就只有辛佩祯了。”
“主人,這‘一笑三煞’,當作如何解?”
和方淨染一起坐在淮南王府靜心苑的屋脊上,聽着前面正廳內的歡宴之聲,象舟請教道。乍看之下,那樣一個令人驚豔的人物,實在和這四個字搭不上界。方淨染揭了一塊瓦片,低頭看了一眼堂屋內的景象,答道:
“這辛佩祯不是個簡單人物。據說他算計人的時候總是面帶笑容,殺人時也是笑容可掬,經商手段非同尋常,武功也是當世一絕,我還小的時候就聽說辛佩祯那一手定海分波掌當真能劈開鄱陽湖。久而久之,對辛佩祯,就有了‘閻王不見,小鬼不纏,鐘馗也要怕三分’的說法。簡稱一笑三煞。”
“那不就是個笑面虎?”
“是個難纏的笑面虎。”方淨染又向下看去,只見辛佩祯坐在主位上,辛宜、舒聿坐在左側,右側是舒展眉和舒聿的大哥、兩淮節度使舒晴。想來淮南王和舒睿是要留在婚宴上招待賓客。也不知方鸠夫婦是否真的來了,方淨染希望他們別來,否則事情只會越搞越複雜。為了讓象舟體面地出席婚宴,舒睿借了他一套钴藍色繡水波紋緞料袍子,兩人身高相近,但象舟要瘦一些,穿上還算合身。象舟素日裏總是或黑或青的粗布勁裝打扮,如今換了這一身,襯得他英俊端秀,方淨染打量着這個如自己弟弟一般的青年,琢磨着回家是不是真的得給他說個媳婦了,索性和父母說一說,讓象舟姓方,當作養子寫入族譜,肯定能找個好對象。
方淨染在房頂上替象舟操着心,房頂下面,一屋子人嘔心瀝血地替舒聿操着心。舒晴和辛宜輪番上陣,勸舒聿死心,乖乖等着娶司馬侍郎的千金,毀婚可不是鬧着玩的。舒展眉昨夜見了方淨染,覺得他雍容溫柔,不像娘親和大哥說的那麽壞,一時間舉棋不定。辛佩祯只顧研究王府的茶和茶具,聽妹妹和舒晴已經說得詞窮,他才放下茶海,輕笑着說道:
“你們都說方淨染不好,我倒沒看出有什麽不好來。莫不是因為他是個男人?”
辛宜臉色一變:“大哥!”
在房頂上,方淨染正對啃着蘋果和糕點墊肚子的象舟說到辛佩祯的出道經歷。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方淨染博聞強識,記得非常清楚:
“辛佩祯剛出道時,是沒人叫他一笑三煞的。當時,他乍看起來是個武林世家出身的玉面公子,江湖衆人都等着他闖出一番聲名。辛佩祯也很争氣,沒過幾年,就被人稱為大俠。大俠這兩個字,可不是誰都當得起的。家父也曾被稱為方大俠,當然了,這個稱呼是有争議的。總之,辛大俠扶助婦孺、行俠仗義,自己也會賺錢,經常接濟貧民。他全身上下都符合一個俠士的标準,唯有一點,讓很多人覺得他不夠格。”
象舟咽下蘋果,追問道:“哪一點?”
“辛佩祯,”袖起雙手,方淨染微微一笑,像是心情大悅,“有斷袖之癖。”
辛大俠有斷袖之癖。辛家三個孩子的父親去世得早,辛佩祯又要養家,又要照顧母親、嫁妹妹、給小弟娶親,還要将辛家的武功和鑄劍術發揚光大,自己的婚事就一直拖着。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面對為他着急上火的衆人,辛佩祯輕飄飄說了一句:
“我愧對列祖列宗。實話說了吧,我喜歡男人。”
辛夫人一聽便昏了過去。辛宜和辛霖神色錯雜,但也不敢說大哥什麽,眼睜睜看着辛佩祯開始光明正大地出入小倌館,開開心心地眠花宿柳。辛佩祯堅如磐石、一斷到底,辛夫人臨去世時,将他叫到床前,流着淚說道:
“佩祯啊,娘要是去了,你身邊沒個知冷暖的人,娘怎能放心得下?”
辛佩祯回答道:“娘,你放心吧,我打算與人合開一個青樓,以後不會寂寞。”
他說到做到,毫不含糊,真的與友人合本,在金陵開了一間名滿兩淮的“莳花樓”。別人四海為家,辛大俠以四海之內的青樓為家——當然了,只睡男人。方淨染和辛佩祯能熟識起來,就是通過莳花樓的男花魁牽線。聽到這裏,象舟拿着半個桂花糕,驚恐道:
“主人!你是何時去的那種地方?為何屬下從未聽說?”
“我逛青樓還要告訴你?”方淨染橫了他一眼,“你會陪我去還是勸我別去?”
“當然是勸……”
“那我為何要告訴你?”
象舟用半塊桂花糕堵住嘴,不吭聲了。方淨染托着下巴,拂了拂衣角沾上的灰土,坐在屋脊上,望着天空,笑道:
“在這世上,能讓淮南王妃認命的,除辛佩祯大俠之外,再無他人。”
“大哥,就算撇開十五年前那件事不談,方淨染此人也不值得相信。”
面對辛佩祯,辛宜的語氣婉轉了許多,“拾玉還小,不懂得看人,等到發現被方淨染騙了,就晚了。”
“他不會騙我。”舒聿生硬地說道。
“你怎麽知道!騙你還有提前告訴你的!”辛宜瞪了他一眼。
“方淨染這個人嘛,确實不是好夫婿的人選。”單手托着腮,辛佩祯點點頭,“不過呢,他是不敢騙拾玉的。他要是敢,我就殺了他。”
舒聿吓了一跳,急道:“舅舅,萬萬不可!”
“怎麽,要是他對你不好,我替你出口氣,這都不行?”
“他……他不會對我不好。”
“反正你的意思是,就算他騙了你,你也不想他受苦,對不對?”
輕輕應了一聲“是”,舒聿垂着眼睫,咬着嘴唇看地上鋪的花磚。辛佩祯嘆了一聲:
“在拾玉心碎之前,我還是先行殺了他好了。”
說完,辛佩祯突然端起茶盞,手指輕彈茶水,幾粒水珠被內勁裹挾,向上飛去,水珠滴溜溜地旋轉着,竟然擊破了房頂鋪瓦。碎瓦片嘩啦嘩啦地和塵灰一起落下來,舒晴立刻抱起不會武功的妹妹,向後掠去,辛宜躲到一邊,發現兒子原地未動,擡頭望着破了個大洞的房頂,急得要去拉他,這才發現,大梁上站着的,可不是方淨染嗎?緊接着,端了一個裝着水果糕點的琉璃盤的象舟也以輕盈的姿态從房頂落了下來,尴尬地退到一邊。辛佩祯朗聲笑道:
“方淨染,今天你能不能活着出淮南王府,就看你的造化了!”
如飛燕一般,方淨染将雪白衣袖一拂,淩空而去。辛佩祯興致勃勃地提氣跳上房頂,見化碧劍在豔陽下閃爍清光,立時運起辛家的鏡臺心法,以掌對劍,與方淨染鬥了起來。其餘衆人沖出房頂幾乎被打成了篩子的堂屋,站在院裏,惴惴不安地觀戰。舒聿知道自家舅舅的厲害,擔心得臉色煞白。象舟跑過來站在他身邊,扶着他的手臂,雙眼不離在屋頂上施展一身武功的方淨染。辛佩祯的定海分波掌一出,內勁澎拜洶湧,房頂又塌了一半,方淨染險些跌落,立刻穩住身形,緊握化碧,使出“臨淵生碧潮”,劍光幻化為潮水,看似要将辛佩祯吞噬。底下衆人都提了一口氣,只見辛佩祯穩穩地立在原地,突然雙目精光閃爍,擡起右手,探入劍光之中,打了個響指。铿锵一聲響,劍光消散,方淨染向後飄去,虎口滲血。
“再來!”
辛佩祯喝道,猱身攻上,又是定海分波掌。此掌法共有三式,先定大海,再分波浪,最後達到天地相通之境。辛佩祯此刻用出的是第二式,方淨染竟然改用四明刀法,一招“水滴石穿”,将辛佩祯的衣袖斬裂。辛佩祯贊了一聲“妙”,雙掌繞着化碧劍上下翻飛,一時間,兩人打得難分難解,衆人則看得眼花缭亂。象舟屏息靜氣地看着,驚嘆道:
“小舒,你舅舅是不是天下第一?”
“應該不是吧,天下第一不是少室山的百濟大師嗎?”舒聿看見方淨染手上流下的血滴已經染紅了衣袖一角,急得方寸大亂,“象舟,怎麽才能讓他們住手?有沒有辦法?”
“沒有。”象舟搖了搖頭,“小舒,你莫慌,主人不會做要你傷心的事情的。”
靜心苑堂屋的房頂已經沒剩幾塊瓦片了。那兩人竟然真的是在以死相搏,化碧劍已經沾了辛佩祯的血,辛佩祯也讓方淨染挨了自己一掌,雖說目前是各有勝負,看樣子,辛佩祯依然略勝一籌。然而,戰至半個時辰之後,方淨染突然換了打法,所用招式既不是滴碧二十八劍,也不是四明刀法,看似結合了兩者,又比原本的招式簡潔得多,取其意、化其形,渾然一體,路數奇詭。辛佩祯不敢大意,全神對敵,以定海分波掌第三式“一掌通天”硬接下方淨染的淩空一劍,兩人內力相沖,方淨染在空中接連變招,辛佩祯邊拆邊退,轉眼間,方淨染再度用出滴碧劍法最後一招“贈君以青玉”,劍尖上挑,辛佩祯飛快側身,化碧卻輕輕一偏,這一招又變作四明刀法的“正大光明”,劍尖直直送入辛佩祯的胸口。
“大哥!”辛宜驚慌失措,喊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