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8.遺傳-02
葉懷睿本想将已确定白骨屍就是司徒英雄的事盡快告知殷嘉茗的。
可惜這兩天趕上有臺風在近海生成, 按照移動線路,估摸着會在金城擦邊登陸。
在臺風登陸前,天氣格外的悶熱, 別說是雷暴了, 整個蒼穹連一絲薄雲都沒有,豔陽高照,曬得能生生将人烤化掉。
氣象情況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 葉懷睿只得一面注意天氣變化, 一面試圖在白骨屍上尋些線索。
然而遺憾的是,屍體在地下埋了太久,絕大多數的證據都已經湮滅了。
剩下的那些也沒有太過特征的證據。
比如司徒英雄遇害時穿的襯衣和牛仔褲,就是最普通的街邊的雜牌貨, 從标識上根本無法提供他行動範圍的線索。
鞋子倒還略貴,是當時某個值點兒錢的舶來品, 但也不是什麽需要特殊渠道才能入手的限量貨。
唯一讓葉懷睿有些在意的, 是跟鈔票疊在一起的一張紙條。
當時物證科是将它從與之重疊的紙鈔上一點一點刮下來的, 它們判斷, 那可能是一張便簽或是票據一類的紙片兒。
可惜普通的便簽紙跟經過許多特殊工藝處理的紙鈔不同, 根本沒法在濕潤的泥土中堅持三十九年,早被水汽泡爛成了變質的紙漿——能确定它原本應是一張紙就不錯了, 根本無法用任何的技術手段将它複原到能看清上面有沒有文字或圖案的程度。
葉懷睿為此還特地跑去物證那邊,親眼看了看那些晾幹後已變成了棕灰色粉末般的紙屑,确定它們真的沒救了,才不得不死心,放棄了這一條未知的線索。
——不。
葉懷睿想到: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
但随即他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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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方法的風險實在太高了, 萬一這張紙不過是某便利店一瓶礦泉水的收據, 對案情沒有任何幫助的話, 那就實在太不值得去冒這個險了。
而在1982年,8月8日,星期日,晚上九點二十八分。
殷嘉茗已經一個人在別墅的地下室裏呆了兩日有餘了。
原本他跟樂樂約好了,姑娘會兩三天來一次,把足夠他維持日常需求,又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偷偷帶進別墅裏。
當然頻繁出入別墅确實容易引人懷疑,但樂樂想辦法跟別墅區的開發商太太搭上了關系,從她那兒得到了合理出入的理由,而且姑娘很聰明,又足夠小心,是以至今為止都仍算順利。
然而,原本星期五就該來一趟的樂樂,已經兩天沒出現了。
殷嘉茗不敢外出,存糧已然耗盡,只能靠喝水生生又熬了一天。
若是今晚樂樂還不來的話,他也只能冒險在深夜溜下山,給自己搞點兒生活物資了。
不過比起食物和生活用品,殷嘉茗更擔心的是樂樂到底出了什麽事。
樂樂是個非常靠譜的姑娘,性格沉穩機敏,做事首尾分明,若不是出了什麽事,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音訊全無,連一句話都沒有交代就再也不來了。
殷嘉茗越想越擔心,都快有點兒坐不住了。
偏偏這幾日不僅樂樂沒來,他家阿睿竟也沒跟他聯系,他連個能商量的對象都沒有。
饑餓、孤獨、焦慮和不安之下,身體和精神都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壓力,殷嘉茗感到自己仿佛被世界遺忘的一縷幽魂,簡直都要被逼出幽閉創傷來了。
燈油所剩無幾,若是連油燈裏的二十毫升都消耗完,那麽他僅剩的光源也會消失,地下室就要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殷嘉茗只得将油燈調到最暗,只剩豆大一顆小火苗在黑暗中忽忽悠悠,暗得別說看書看報了,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清楚。
再說,他手頭上的報紙雜志最早的也是五天前的舊刊了——殷嘉茗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囚徒,根本不知道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殷嘉茗一個人坐在昏暗的油燈前,盯着牆上的日歷發呆。
能琢磨的事已經琢磨了太多次,沒有頭緒的事情,任憑他如何重複也無濟于事。
他幹脆放空腦袋,單純就是在發呆。
人在停止思考的時候,總是無法正确感知時間的流逝的。
殷嘉茗也不知自己在黑暗而靜谧的密室裏究竟坐了多久。
忽然,他聽到了“硌拉拉”一連串的金屬摩擦聲。
殷嘉茗先是一愣,然後從椅子上一蹦而起。
——那是密室機括開啓的聲音!
殷嘉茗表情激動,幾乎就要喜極而泣了。
他千等萬等的樂樂,終于來了。
果然,他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樂樂手裏提着大包小包爬下逼仄而陡峭的樓梯,進入了地下室。
“樂樂!”
殷嘉茗叫了姑娘的名字。
三天沒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嘶啞幹澀,簡直都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發音了。
然而樂樂卻沒有像平常那樣跟他打招呼。
女孩沉默地将補給放下,然後走到殷嘉茗的面前。
“茗哥……”
她嘴唇嗫嚅,勉強擠出兩個字,句末已帶了顫音。
殷嘉茗:“!!”
他幾乎立刻就意識到,肯定發生了什麽很嚴重的變故。
“樂樂!”
殷嘉茗一把抓住樂樂的肩膀,“你看着我,到底怎麽了?”
然而姑娘已淚如雨下,哭得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樂樂生在了一個很糟糕的家庭。
她的爸爸是個五毒俱全的爛人,吃喝嫖賭抽不說,還性格暴戾,稍有不順就對家人拳打腳踢。
而她的媽媽性格軟弱,自己又沒有謀生的能力,只能依附于丈夫,像菟絲花一樣生存。被打得厲害了,便借酒消愁,指望着喝醉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是以樂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會為了保護更幼小更沒有自保之力的弟弟,忍受來自父親的毒打。
遭受的苦難多了,人心就會變硬。
樂樂在五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把被打壞了腦袋的阿虎緊緊摟在懷裏,默默地、安靜地忍受棍棒皮帶加諸在身上的疼痛,不哭不鬧,一聲不吭,一滴眼淚都不會落下來。
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忘了怎麽哭。
許久之後,她終于長到成年,帶着弟弟阿虎逃離了育幼院,住到貧民窟的窩棚裏。
當時有三個男人看着他們姐弟倆年紀小又無依無靠,便仗着人多勢衆,趁着她落單時想欺負她,結果阿虎及時趕回,二話不說便沖上去,不要命似得跟對方扭打成一團,直到将三人徹底打服,再也不敢肖想她為止。
當時阿虎以一敵三,把對方打得落荒而逃,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傷。
一個啤酒瓶砸破了他的額頭,血淌了滿臉,整個腦袋像只開了瓢的血葫蘆似的。
當樂樂把阿虎攙到醫院的時候,連接診的大夫都大為震驚,說人都傷成這樣了,怎麽竟然還是清醒的。
樂樂記得,那天晚上是自己久違了十年的,再一次流淚。
——那之後呢?
那之後不久,姐弟倆終于交上了好運。
他們遇到了殷嘉茗。
這位殷少爺也是曾經過過苦日子的,人看着輕狂不羁,其實比誰都仗義,比誰都心軟。
他給了他們體面的工作和安穩的生活,脫離了貧民窟的朝不保夕。
原本樂樂以為他們終于熬出頭了。
她再也不會哭了……
……
強忍了兩日的情緒終于在此時爆發,樂樂趴在殷嘉茗的肩上,淚水滂沱如雨,浸透了殷嘉茗的襯衣。
“阿虎他……阿虎他……”
女孩嚎啕着,崩潰地喊道:
“阿虎他死了!我弟弟他死了!”
“他被人殺死了!”
“身上中了好多、好多刀!他是被人殺死的!”
2021年8月9日,星期一,下午五點二十分,今年的第六號臺風逼近金城。
雖然推測臺風的登陸地點将在一百公裏之外,但金城依然處在風圈中,雨勢風勢必不會小。
是以金城早早就發出了十號風球和風暴潮紅色預警,全市停課停工,進入了戒備狀态。
只是所有人嚴陣以待等了足有半日,直到傍晚時,暴風雨才終于席卷而來。
葉懷睿站在別墅一樓的窗戶前,一邊看外面呼嘯的風雨,一邊跟他的老爸說電話:
“嗯,好的,我知道了。”
葉父擔心兒子許久沒領教臺風的可怕,一個人住在老別墅裏不安全,原本想讓他來自己家暫住兩天的。
但葉懷睿還惦記着地下室裏的某人,自然不肯答應,以還要忙論文為由拒絕了,只保證自己已經備好了食水,也會注意關好門窗,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然而,總覺得自己虧欠了兒子的老父親的一顆拳拳愛子之心,又怎麽會被他三言兩語就說服呢?
在狂風暴雨來襲時,葉父又給他來了電話,千叮萬囑了整整二十分鐘,車轱辘地重複着那些葉懷睿早聽了無數次的常識。
終于,葉父好不容易叨念夠了。
葉懷睿跟他爸說了再見,挂斷手機,便匆匆開啓了博古櫃的機括,跑下樓梯,進入了地下室。
本來平常這個點兒,金城離太陽下山還早,屋外的陽光應該可以透過氣窗照進來,看清室內的東西是完全不成問題的。
然而今天外頭狂風暴雨,厚厚的雲層将陽光密密實實地遮擋住,天色暗得仿佛晚間八點以後。
地下室一片黑暗。
葉懷睿走完樓梯,第一反應就是伸手去牆上摸頂燈開關。
然而就在他的手剛剛碰到開關按鈕時,他冷不丁一擡頭,頓時吓得倒退一步,差點兒在臺階上崴到了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