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8.遺傳-04
【……我記得那時阿虎上班才沒多久, 我一聽他闖下那麽大的禍,真是……】
殷嘉茗坐在葉懷睿身邊,向唯一能陪伴自己的人講他與阿虎的舊事。
這些回憶皆十分瑣碎, 但殷嘉茗說得認真,葉懷睿也聽得仔細。
【不過這也怪不得他, 是那兩個鬼佬(外國人)欺人太甚,才逼得阿虎不得不動手的……】
在殷嘉茗的回憶中,阿虎是一個倔強、憨厚、沖動, 容易闖禍, 卻有情有義的漢子。
在阿虎剛剛被他招進酒店當保安的時候,有一晚值夜班, 恰好撞見兩個外國客人在走廊欺負女侍應生。
那幾人喝了點酒, 又仗着自己宗主國國籍的高貴身份,硬是要将一個年輕女服務員拉進客房。
女孩兒當時吓壞了, 因為驚吓過度,甚至連哭都哭不出聲音, 她腿腳發軟,無法站立, 只能任憑兩個高大男人一左一右自挾住胳膊往房間裏拖。
在當年, 這種事情簡直家常便飯。
若是姑娘因此吃了虧, 別說狀告無門, 能得兩百塊補償便算雇主有情有義了。
只要不鬧出人命,根本沒人在乎。
就算真鬧出了人命,涉案人員也定然不會受到嚴懲,花點錢疏通疏通, 再回國避避風頭, 就能像撕掉一張便簽一樣, 将一樁命案輕輕松松給揭過去了。
好在那姑娘運氣不錯,關鍵時刻碰到阿虎巡更。
那憨小子可不管對方是金城本地人還是打哪國來的貴賓,看到姑娘被欺負,沖上去就怼了一拳頭。
阿虎口舌笨拙,不通外語,兩個外國人又是嚣張慣了的,挨了打自然不肯罷休。
于是雙方扭打在了一起,拳來腳往、嘶吼叫罵,頃刻便亂成了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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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殷嘉茗這個總經理接到消息,匆匆趕到時,那兩個尋釁滋事的外國人進了醫院,哀哀叫喚着讓醫生處理傷口,而阿虎已被扭送到了警局……
……
“那之後呢?你怎麽辦?”
葉懷睿忍不住問。
七八十年代的金城是什麽樣的,這段時間葉懷睿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了。
他可以想象,阿虎那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崽子,因毆打外國人而落到當時還被殖民地政府把持的警察系統裏,不死也得被剝層皮。
【還能怎麽辦?】
殷嘉茗低聲笑了起來:
【當然是想辦法把人撈出來了。】
為了保住那入職不超過三個月的鐵憨憨,殷嘉茗可謂煞費苦心。
又是賠錢又是托關系,還不得不求到他那便宜老爹那兒,花了不少銀錢,終于在三天後将阿虎給撈了出來。
彼時阿虎已經在看守所裏被收拾過一輪,渾身上下都是傷,嘴角裂了一大塊,說話時舌頭都撸不直。
殷嘉茗沒有責怪這小子給他惹的天大麻煩,把人弄出來以後,只問他覺得怎麽樣,要不要到醫院去看看?
阿虎心中感動,奈何口舌笨拙,連謝意都不知該如何表達。聽茗哥問他覺得如何,腦中一片空白,竟就當真回答:不用去醫院,但我餓了。
于是殷嘉茗只得拎了人去吃雲吞面。
當時趙翠花也在旁邊,全程陪着殷嘉茗東奔西跑,當然也就順帶蹭了一頓。
只是翠花同志是經歷過大場面的,覺得雲吞面太普通了,配不上這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歷史性場合,堅決要求換成大碗牛雜和燒味飯,但被殷嘉茗果斷拒絕了。
阿虎說自己無所謂,雲吞面就很好。
【那家牛雜店裏有個姑娘對我有那麽點意思,可我又不喜歡她,不想瓜田李下,幹脆就不去了。】
說到這裏,殷嘉茗擡起頭,将背脊完全靠在了牆壁上,聲音低啞,似嘆息,又似自嘲:
【其實,現在想想,這些又算什麽?……人活着難道不就是圖個潇灑嗎?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幹什麽幹什麽……我這個老大,真是太不稱職了……】
葉懷睿聽出了殷嘉茗話中的自責。
他很想拍拍對方的肩膀或是胳膊,就像安慰一個好哥們兒似的,給他一些鼓勵和支持。
手已經下意識地伸出去了,葉懷睿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根本摸不到殷嘉茗。
他的手尴尬地懸在半空,偏偏殷嘉茗又恰好轉過頭來,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咳。”
葉懷睿單手握拳,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
“這事情,其實不能怪你。”
葉懷睿說道:
“誰也沒想到阿虎會突然出事的。而且……”
他組織了一下措辭:
“而且,阿虎為什麽會死,本身就很值得懷疑。”
【……】
殷嘉茗沒有說話,只是雙手撐地,坐直身體,側過頭去,默默地注視着旁邊那個半透明的人形虛影。
【阿睿,你是怎麽想的?】
許久之後,他對葉懷睿說道:
【這件事,我一定要聽聽你的意見。】
葉懷睿點了點頭。
他沒有急着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先仔細的,認認真真地将信息在腦海中整合了一遍。
“你們那邊的警察把阿虎的死當做是仇殺,對吧?”
葉懷睿說道:
“他們的理由是因為行兇手段符合’仇殺‘的特點。”
在八十年代初的金城,博彩業極其興盛,治安也相當糟糕,黑×會活動尤其猖獗,因為放貴利、搶盤口、走“水貨”之類的糾紛而引發的暴力事件層出不窮。
金城警方人力物力有限,又不像現在這樣滿街都是攝像頭,能維持住大面上的治安就已經很不容易了,那些小混混自己內部的鬥毆傷人案件,他們根本不可能一樁樁一件件全調查一遍。
當時金城警方對發生在“古惑仔”之間的互鬥,有個很形象的稱呼,叫“鬼打鬼”。
反正雙方誰都不是好東西,幹脆由得他們自己內部解決。
不管那些人是傷了殘了甚至是死了,只要不鬧到公衆面前,很多時候上頭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那麽糊弄過去,不了了之了。
是以阿虎的死,在金城警方看來,就是一樁徹頭徹尾的“仇殺案”。
阿虎死在偏僻的小巷裏,身上被銳器紮了許多刀,最後死于傷勢過重和失血過多。
而阿虎身上除了刀傷之外,還有好幾處搏鬥留下的痕跡,在當年的金城警方看來,這就是阿虎曾經反擊過的證明了。
所以金城警方覺得,這是一場典型的仇殺案。
雖然阿虎是個酒店保安,本身有正當職業,從前也沒在道上混過,但金城大劫案鬧得這麽大,如今不管是黑是白,道上的人誰不知道阿虎是殷嘉茗身邊很親近的小弟呢?
不管兇手是想從阿虎處套出殷嘉茗的消息未果,憤而殺人,還是單純曾經跟阿虎結怨,趁着他靠山倒臺之際下手報複,在警方看來,不過都是狗咬狗的“仇殺”罷了。
于是警方只是到瑞寶酒店溜了一圈,确定案發當天阿虎已被開除,又沒有人知道他離職後的行蹤以後,便讓趙翠花、樂樂和其他幾個弟兄“等着”,再沒有下文了。
以殷嘉茗對那群大蓋帽的了解,他們根本不可能認真去調查阿虎的被殺案。
一天一天又一天,阿虎的案子會漸漸拖成舊案,最終變成懸案,與其他許多類似的案件一樣,永遠不可能有沉冤得雪的一日了。
若是殷嘉茗沒有背上搶劫殺人的黑鍋,人還在外面的話,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替阿虎讨回公道。
可他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別說用自己的方式替阿虎報仇了,殷少爺要是敢在人前冒頭,說不準下場會比被人亂刀捅死更慘。
“我覺得這個案子的關鍵,是阿虎他為什麽會被殺。”
葉懷睿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殺人的理由,無外乎就是那幾樣,對吧?你覺得,阿虎的死又是因為哪一樣呢?”
【你說得對。】
殷嘉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悲傷痛苦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這大半個月下來,他已經很習慣和葉懷睿像這樣讨論案情了。
【殺了阿虎,能有什麽好處呢?】
殺一個人不是殺一只狗,那可是要冒風險的——更何況就算是殺一只狗,也要擔心被它咬一口呢!
一個大活人,他會跑會叫會反抗,一個不小心不僅可能失手,還要承擔殺人這件事本身帶來的風險——锒铛入獄,甚至會被目标反殺。
而且阿虎年輕力壯,看着就是兇悍不好惹的,身上又沒帶錢,衣着打扮也不像個有油水的,不管是誰,只要腦子沒被門夾過,就不可能把他當做“求財”的劫殺對象。
至于警方說的,可能是為了從阿虎那兒打探到殷嘉茗的情報,那就更扯淡了。
警察都跟了趙翠花和阿虎足有半個月了,都沒從他們身上撈到線索,難道路人随便打探兩句就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嗎?
退一百步說,即便犯人當真是為了殷嘉茗的線索才接近阿虎的,但既然什麽都問不出來,那走開就是了,總不至于為此殺人吧?
那麽,既然不是求財,那就得思考另一個可能性了。
——對方是有預謀、有計劃地針對阿虎下手的。
“更重要的是,阿虎的死亡時間和死亡地點。”
葉懷睿提醒道:
“這兩點本身就是矛盾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