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月很快就到了堂屋。

此時堂屋裏,除了坐在主座上的許氏,客座上另還坐着一個婦人。

那婦人四十歲左右,面容普通,身穿一件土黃色細布對襟襖子,頭上包着布巾。就是那宋書生的母親,原身的未來婆婆秦氏。

江月飛快地掠了她一眼,而後立刻去看許氏。

好在許氏只是紅了眼眶,泫然欲泣,并沒有如寶畫說的那樣痛哭。

這丫頭也素來說話誇張,加上真的關心要緊許氏,所以江月倒也不怪她。

左右這秦氏把自家母親惹哭了這件事,做不得假。

許氏一見她出來,立刻用帕子抹了一把眼睛,起身迎上前道:“怎麽好好的自個兒出來了?外頭風大,仔細別着了涼。”

說着便要讓江月回屋歇着去。

但江月既知道了有事發生,也不可能坐視不管。

她拉上許氏的手,輕聲道:“我已覺得大好了,家裏也不冷。窩在房中也無甚意思,還不如陪着您一道待客。”

許氏感受着她掌心傳來的溫熱,仍覺得有些放心不下,但不等她接着勸說,秦氏已經搶着道:“天可憐見的,這才幾日不見,阿月怎麽病成這副模樣?瞧着真是讓我心都揪着痛。快到我跟前來,讓我仔細瞧瞧。”

月前江家為江父治喪,秦氏和宋玉書自然也來過。

那時候的江月雖憔悴,但看着卻不顯病容。

今天的江月比那會子又消瘦了一些,沒有特地打扮過,穿着家常的草綠色褙子,一頭烏發編成一個松散的辮子垂在纖細脖頸一側。

她本就有一副雪膚花貌,如今這一清減,臉頰瘦削,下巴尖尖,越發顯得一雙杏眼大而清亮。少了幾分嬌憨甜美,反倒增添了一絲疏冷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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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秦氏都看的挪不開眼。

客人都這般說了,重視禮數的許氏也就沒再多說什麽,只讓跟着江月過來的寶畫去端了炭盆來。

江月繼承原身的記憶之後,只跟她本來的親人覺得親近,如秦氏這樣的外人——原身都沒接觸過幾次的,自然也生不出親近的想法。

何況這秦氏剛才惹哭了許氏。

她扶着許氏在主位坐穩之後,便挨着許氏坐下,并未往秦氏那裏去。

秦氏臉上那熱絡到有些虛僞的笑容頓時一滞。

從前兩家初初說親,秦氏就是不願意的。

畢竟在秦氏眼裏,自家兒子不止生的好,讀書上頭更是十分有天賦,不然也不會被江家大伯賞識,收為學生。

無奈讀書實在是一件費銀錢的事,宋家本就是莊戶人家,後頭宋父帶着幼子進山打獵受了重傷,父子倆的湯藥費用更是像一座大山,眼瞅着就要壓垮本不富裕的宋家。

也就是那會子,江家大伯放出了消息,說在京城做生意的二房要為獨女招贅。

男子入贅女方,在時下是極其不體面的事情,尤其是對重視名譽的讀書人而言。

因此願意入贅且自身條件又不錯的,委實不多。

這也是為何江父會拜托兄長為自家物色贅婿。

但那會子宋家委實窮途末路,宋玉書便瞞着秦氏去主動求來了這門親事。

不久後江父很快就親自回了原籍一趟,見了宋玉書。

這一見之下,江父對他也是非常滿意,在原來說的一百兩聘禮上,又追加了五十兩,還動用人脈,去縣城裏請來了周大夫為他們診治。

秦氏那會子才知道兒子主意這般大,但為時已晚,且農家人哪裏見過這麽多的銀錢,秦氏也只好半推半就的接受,只安慰自己家裏兩個兒子,大的去入贅了,還能指望小的後繼香燈。而大兒子也能在江家二房的支持下更好的念書。

無奈宋父和宋家小郎的傷勢實在不輕,且在宋玉書去應下這門親事前,已經拖了好一段時日。

是以後頭這對父子倆在花掉了江家送來的聘禮後,還是先後去了。

秦氏那會子就想反悔了。

可江父是生意場上的人精子,聽說消息後哪裏想不到這一層?

很快他又讓人送來了吃穿用度,支撐他們孤兒寡母的生活,更寫來了書信表明,宋玉書和自家閨女往後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姓江,後頭的孩子則還跟着宋玉書姓宋,不會斷了宋家的香火。

這才安撫好了心思活絡的秦氏。

如今時移世易,江父意外身亡,江家二房連個支撐門庭的男人也無了。

加上前不久院試放榜,宋玉書考中了秀才,秦氏的心思那就更是活絡了。

眼下江月居然對她這般冷淡,委實不把她這秀才親娘放在眼裏!

江月當然察覺了秦氏對自己态度的不滿,也并不放在心上,只不徐不疾、開門見山問道:“不知宋家伯母方才說了什麽話惹我母親掉淚?”

秦氏臉上的笑容越發僵硬,尴尬道:“你這孩子也是病糊塗了,怎麽這樣亂說話?我來你家做客,怎麽可能說話惹哭你母親,好似我特地上門欺負人一般……”

江月微微蹙眉,不大耐煩這種兜圈子不說正事兒的情況。

“那就勞煩伯母再說一遍方才的話。如今父親不在,有事兒自該我和母親一道分擔才是。”

秦氏原打的就是喊她過來一起聽的意思,想着江月這養在深閨的嬌小姐,應是比這剛聽了個開頭就開始抹眼淚的許氏更好拿捏才對。

但此時對上江月無波無瀾、滿含審視的眼睛,到嘴的話不知為何就卡了殼。

可既然來了,也已經起了個話頭,秦氏便還得硬着頭皮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而是我家玉書今秋考上了秀才。好些人家聽說了這件事,都上趕着要把自家姑娘說與他,聽到他定了親,且還是入贅,私底下都嘲笑他……你們也知道,讀書人的清譽再重要不過。這還只是在鄉間呢,往後我家玉書還得接着往上考,豈不是讓人笑話一輩子?”

秦氏初時還有些不好意思,說到這兒卻是越說越順溜,“所以我就想着來跟你母親商量一番,咱們兩家的親事不變,但這入贅的事不如就算了。日後你嫁過來,咱們兩家在一處生活,跟我們玉書入贅,又有什麽區別呢?不過是我多添了一個女兒,你母親多添了一個兒子。等将來我家玉書高中,你和你母親可還有享不盡的後福!”

說到這兒,秦氏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連帶着臉上的笑也真切了幾分,仿佛已經看到了宋玉書高中狀元那一日。

江月的神色一直淡淡,倒是許氏的呼吸已經急促起來了。

江月伸手在許氏後背的膏肓穴上揉按幾下,恰到好處的緩解了她的氣喘,安撫她道:“您別急,有話慢慢說。”

許氏的呼吸漸漸恢複了平穩,也總算是能說話了,她語調輕柔卻不卑不亢道:“我們兩家的親事是早就定好的。只是礙着前頭你家玉書為父親守孝,孝期結束又要科考,才把婚期延到了這會子。方才聽你說,是為了玉書往後的名聲考量,不知道出爾反爾這種名聲可算好聽?”

秦氏沒想到看着柔弱可欺的許氏張口就直指痛點。

名聲,恰恰是宋家最要緊不過的東西!

秦氏雖是村婦,卻也有幾分辯才,連忙道:“這……這怎麽是出爾反爾呢?我這不是跟妹子你打商量嘛!咱兩家你情我願的事兒,哪兒輪得到旁人去議論?”

許氏臉上的淚痕明顯,說出來的話卻是擲地有聲,“倘若我家不願呢?”

許氏看着年輕,其實也見識過不少人和事兒了。招個入贅的丈夫跟嫁去別人家當媳婦,那過的可是兩種日子!

從前她就知道秦氏是個厲害的,但想着是招宋玉書入贅,女兒又不用跟秦氏一到過活,便也不礙什麽。

這要要是入贅改為出嫁,那自家女兒可絕對不是秦氏的對手!

而且招婿入贅,讓女兒安穩待在自家,不去婆家受委屈,也是江父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一樁事。

許氏如何肯讓亡夫的遺願落空?

秦氏聽到這裏,臉上的笑影兒也淡了去,“難聽的話我本不想說,但妹子你可想清楚,有個詞叫‘今非昔比’,更有句話叫‘掉毛的鳳凰不如雞’!”

許氏本就臉色發白,這會子更是嘴唇都泛起白來。

江月手上依舊不停,但推拿點穴的功夫,在人體不斷受到刺激的時候效果甚微。

是以盡管長輩在說事兒,小輩插話有些不禮貌,但為了許氏的身體考量,她接口道:“我已經聽明白了,娘先別急,也不用再為我争論,不是什麽大事。”

許氏哀哀戚戚地看她一眼,心道女兒還是年幼不知事兒,不懂其中關竅。

秦氏則是面露喜色,心道把江月喚來一起商量果然沒錯。

未出閣的小丫頭,果然比她那扶不起的親娘還好糊弄!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個識大體的。你放心,他日你嫁進我們家……”

江月沒興趣聽她那些假大空的話,直截了當道:“宋夫人方才那一籮筐的話,總結成一句,也不過是不肯讓兒子入贅我家了。而我母親則是堅持要為我招贅。兩家的意思完全相悖,所以也就不必再争什麽口舌長短……直接退親就是。”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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