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死過
謝月野沖上去的時候戚雨遲在旁邊就已經報了警,因為是在鎮上,警察很快就趕了過來。
劉常泓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其實他還好好的,只是酒精發作讓他昏昏沉沉。
謝月野蹲在牆角抽了根煙,垂着眼碰了下戚雨遲小腿。
“怎麽了?”戚雨遲也跟着蹲下。
謝月野沒說話,只是握着他小臂把人轉過來。
戚雨遲穿的衣服是深色,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有沒有受傷,謝月野拉了下領口,僅僅是這點衣服和皮膚的摩擦就讓戚雨遲又嘶了聲。
謝月野手停下,勾着身子從領口往裏看。
這會兒天都要黑了,這裏邊唯一一盞燈也不怎麽亮,暗着暫時看不出什麽。
“可能是破皮了,不怎麽流血也疼。”戚雨遲埋着頭說。
他一截後頸彎着,弧度挺好看的,在這麽點燈下都白。衣服裏面的脊背也是好看,薄薄一層肌肉蓋着骨頭。
“那回去再看。”謝月野把他領子放下來,又給他拉了拉衣服,手就搭在他後頸沒放下。
“你呢?”戚雨遲微微偏頭,“你身上有傷沒?要不我們先去檢查一下?”
“我沒事兒,沒受傷。”謝月野說。
“我不信。”戚雨遲手肘往後頂了下擺開他手,站起來的時候腿有點麻,戚雨遲跺了跺腳,才彎腰,手蓋在謝月野頭頂左右偏偏他的腦袋。
臉上沒傷,戚雨遲還摸了兩下,問他疼不疼。
謝月野笑了,說不疼,真沒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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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半秒,戚雨遲勾着身子,拉開謝月野衣領上下左右地看。
剛才打架的時候劉常泓就是摁着他這塊兒打的,當時太亂了戚雨遲也沒看清楚,就覺得肯定打到了。
領子快被戚雨遲扒拉得要掉了,謝月野看了眼旁邊圍着的人,抓了抓戚雨遲手。
“你想看回去給你看個夠好嗎?這兒人真的有點多。”
“靠。”戚雨遲瞬間松了手,四處看了看,又拿自己身子擋着謝月野,給他理了理領口,手掌在他脖子上捂了會兒,“行。”
警察收拾完現場,康少安和其他師兄師姐也到了,謝月野站起來把煙頭摁滅,走上去低着頭,叫了一聲老師。
康少安只嗯了下,什麽都沒說。
戚雨遲有點擔心地望了眼,在謝月野後背戳了戳,謝月野才轉過身來朝他搖搖頭。
意思是沒事兒。
做完筆錄回去都快十點多了,到了招待所要上樓的時候,康少安叫了聲謝月野。
“你跟我過來。”
戚雨遲站在樓梯上望着他倆,謝月野走的時候還了推下他手,說:“洗完澡看看你傷。”
這麽半天鬧得戚雨遲很累,收拾完他拉了枕頭在床邊靠着,什麽也不想幹。
背上的疼又爬起來,但戚雨遲沒管,他手抓着被子,一下一下的。
沒一會兒外面響起腳步聲,戚雨遲知道是謝月野。
他推門進來,手裏還拿着一罐藥。
“剛才村裏衛生所的醫生過來,我檢查過了,沒什麽問題。我找醫生給你拿了藥,”謝月野在床邊坐下,一條腿折起來放在床上,“起來,我先看看。”
戚雨遲沒說話,膝蓋跪在床單上往他這邊爬了點,然後背過去坐下。
乖得謝月野有點兒不習慣了。
謝月野一只手掀起戚雨遲寬松的睡衣,把衣擺拉到最上面,往他領子裏裹了一圈,戚雨遲的整片後背都露出來。
背上看不出來什麽傷,要靠近了在燈下仔細看,才會發現一些小血點和已經劃破的皮。
謝月野擰開那瓶藥的蓋子的時候衣服往下掉,戚雨遲就反手在後頸自己抓住了。
藥膏是白色的,謝月野擠在棉簽上給他塗。
雖然冰冰涼涼的很舒服,但戚雨遲沒被人這麽碰過背,還是有點不習慣。
剛開始他就繃緊了身體,背上那層薄薄的肌肉明顯,肩胛骨的輪廓也立起來。
“有點兒涼啊……”戚雨遲小聲地說。
“嗯,”謝月野都感受到了,“是有點,我還拿了一罐青草膏,說這個可以擦你的蚊子包。”
“哦……”戚雨遲應了聲。
背上處理完了,謝月野收拾了東西,戚雨遲正想放手,謝月野哎了聲擡了下他手腕。
“晾會兒,我去拿個夾子。”
背後窸窸窣窣地響,戚雨遲只側了一半不到,眼睛斜斜瞥着。
謝月野找的夾子是他們平常用來夾文件那種,用上之後戚雨遲就笑了聲,把手放下來了撐在身前,讓自己坐得舒服點。
“總算笑了啊,”謝月野把那罐青草膏扔過來,“回來之後我就在想怎麽逗你玩兒。”
戚雨遲把那只罐子刨過來,腳踩在床單上把褲子卷起。
他埋着頭給自己塗,聲音也是悶着的,“教授說什麽了?”
謝月野搖搖頭,“沒說什麽。”
戚雨遲不信,手上動作停了,仰着臉看他:“你騙我。”
“沒有,”謝月野手指插..進他頭發捋了兩下,“就是說讓我以後別太沖動,做事有分寸一點。”
戚雨遲嗯了一聲,抹完了藥,又擰好了蓋子放回床頭櫃。
房間裏沒人說話,戚雨遲坐回來。
謝月野的手撐在床上,戚雨遲就碰了碰。
“我小的時候遇到過一件事兒。”
謝月野翻過手,抓住他指尖,頓了頓。
“什麽?”
“也不算很小吧,”戚雨遲讓他扣着,“可能剛上初中,我有點忘了,總之以前我是去找我一個同學玩兒,他家住的地方很偏,我去的時候就遇到那種打人的。”
謝月野垂眸看着他發頂的小旋,嗯了一聲。
“就是一群可能比我大點兒的小屁孩在打一個應該比我小點兒的小孩,下手可狠了,都是男生。”戚雨遲一邊說一邊在想當時的場景。
其實已經過了那麽多年,他記憶多少模糊了,但無奈這件事實在刺激。
三五好幾個,戚雨遲就一個剛上初中的人,打人的看起來都是高中生了。
可惜他們遇到的戚雨遲從小就虎,他就在旁邊垃圾桶撿了根掃把上掰下來不要了的長木棍,哆哆嗦嗦地竟然也敢真的沖上去。
“所以你去幫忙了。”謝月野這句話甚至不是疑問的語氣。
戚雨遲啊了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時候小,但是又覺得自己長大了,你懂吧?中二時期總有點正義感在身上。”
他聽謝月野沒說話,就給自己找補:“我知道當時是有點沖動,但是我看他們手裏也沒東西,而且那群人應該就是吓他,看到我一來罵了幾句就走了,一個弟弟也太可憐了……”
“是弟弟啊?”謝月野聽到這兒問了一句。
“是啊,”戚雨遲眨了眨眼,“過去的時候他就一個人挨着牆角坐,頭低着的,我覺得他應該沒我高吧。”
那天天氣不好,但是也沒有下雨,陰的。
那小孩兒擡眼看戚雨遲的時候戚雨遲都被吓到了,他滿額頭都是血,随便擡手一抹就作數了。
戚雨遲看着他站起來,瘦得跟竹竿似的人,頭也不回地走掉。
“之後去了警察局做筆錄,我當時還覺得沒什麽,還覺得自己爽了,以前腦子裏做夢的事兒全實現了,但是很快我爸爸媽媽就來了,我媽真的對我特別好,她從小慣我慣到大的,那天差點動手打我,哭得稀裏嘩啦,後來又抱着我說我很勇敢,她為我驕傲。”戚雨遲下巴撐在膝蓋上,但是眼睛擡起來看謝月野。
“剛才我突然明白我媽怎麽想的了,”戚雨遲又低下眼,“真的……以後一定要心裏留點數,雖然劉常泓先動手而且還狠,但他一個喝了酒的人,手裏也沒東西,我們帶着滿滿先走就好了。”
“我知道你打得過,但是打得過也不代表不會受傷。”
謝月野嗯了一聲。
戚雨遲坐下來,甩開他手,揚了揚下巴,“你怎麽回事兒啊?就嗯一下。”
“我知道了,”謝月野低聲說,“我錯了,真的,不會有下次。”
戚雨遲也沒正經說過誰,說完還是覺得有點尴尬,只好擺擺手。
“哎好吧你知道就好,”戚雨遲搓搓頭發,額頭在謝月野手臂上抵了抵,“這件事會怎麽解決?”
謝月野脊背彎着,“先看看能不能起訴,不行的話,反家庭暴力法、治安處罰法,檢察院法院公安,婦聯,村委會,一直管下去。”
半晌,戚雨遲嗯了一聲。
“以前我也想象過,假如我真的在現實裏遇到需要法律幫助的人了我會是什麽感覺,我之前一直覺得我會很開心,會很興奮,因為我學到的東西終于有用。”
他緩緩說着,“但是今天……我覺得我被上了一課。我想到以前看過的一句話,就是說,法官和律師的共同點都是從事法律工作,都會與普通市民相遇在他們一生中最重要且最艱難的時刻。[1]”
“現在我理解這句話了,我之前的敬畏感還不夠。”
戚雨遲動了下,腦袋仰了仰,突然想到:“一個法律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2]”
他知道謝月野一定也知道這句法諺。
“師兄,你死過嗎?”
謝月野垂着眸子,薄唇緩慢地吐出兩個字:“死過。”
兩人眸光相接,對視了幾秒。
戚雨遲先眨眼,忽然不想聊這個話題,搖搖腦袋,擡手碰了下謝月野眉毛,語氣很輕:“原來是這個感覺。”
他收了腳,蹲在床上用指腹摸斷的那邊,這裏其實是被一條很淡的傷痕分開的。
有些事情好像就擺在他面前,但戚雨遲沒有問,只是偏頭,跟着自己指腹慢慢看他。
謝月野不避着他眼神,沒什麽好躲的,但是戚雨遲越看越難受。
這是一種無聲但默契的難過。
戚雨遲手指還搭着他眉毛,手腕那一截靠着他臉,謝月野忽然低眼湊上來,擡手握住他小臂,嘴唇幾乎貼到戚雨遲清瘦的手腕。
這麽一怔,戚雨遲手指顫抖着蓋在他臉上。
謝月野只是輕輕嗅了嗅,喉嚨裏發出吸氣聲,“你身上這個味道好像橙子。”
“哦,就說這個啊?”戚雨遲勾着手指劃了下他很短的頭發,“那你多聞聞呢?我平常就喜歡用橙子味兒的洗衣液,橙子味兒的沐浴露。”
謝月野閉了下眼,這次是真笑起來。
他手一撐就坐直了,重新拉開兩人的距離。
戚雨遲也倒回去,謝月野站起來坐到自己床上,按牆壁上的開關,關掉了房間裏的燈。
“睡了嗎?”戚雨遲問。
“嗯。”謝月野掀開被子躺下來,身子朝着戚雨遲這邊。
說着要睡覺,戚雨遲卻不怎麽踏實。
腦子裏先是冒出劉常泓和張蓮慶,又冒出謝月野失控的樣子,最後兜兜轉轉回到謝月野說出口的那兩個字。
“死過。”
第二天他們先去看了滿滿,這孩子在老師辦公室裏等他們。
戚雨遲先檢查了一遍他身上的傷口,問他好點兒沒,滿滿點了點頭,又猶猶豫豫的。
“想問什麽?”戚雨遲看着他,“和我說呗。”
“我爸爸媽媽會怎麽樣?”滿滿問。
戚雨遲摸摸他頭發,“你也不希望爸爸總是打媽媽對不對?”
滿滿點點頭。
“我們在保護你們,你相信嗎?”
滿滿眨着眼。
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有點黑,身上穿着校服,左胸印了一行學校的名字。
他手上常常有傷口,指腹被磨得粗粝,他能跑得很快,幫家裏做絕大多數的活,他懂得保護家人,能判斷是非對錯。
可是他才十歲,好像已經背負一個既定的命運。
戚雨遲沒有想過能從滿滿這裏聽到什麽,可是滿滿望着他,認真地問:“哥哥你也是學生嗎?”
“對,我是大學生。”戚雨遲說。
“我也能讀大學嗎?”滿滿揪着自己衣擺,這個年紀的男生不是很能站得住,他身子有些搖晃,頭低着,眼睛卻向上看。
“當然可以,只要努力學習你就可以,”戚雨遲給他拉了拉校服的衣領。
“昨天晚上害怕嗎?”謝月野問。
滿滿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眼神糾結地看了眼他們,又盯着腳下的地,擺了擺腦袋。
片刻之後他肩膀聳了聳,擡起手在眼皮上搓了一下。
“我、我……”滿滿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是顫抖的,他的聲音很小孩兒,處在那種不太能控制自己音色的階段,脆生生的。
戚雨遲渾身上下摸了一通沒找到紙巾,還是從謝月野那裏接過一張,滿滿擡起頭來看着他們,想說話但是被哽咽在喉嚨裏,最後只做了個口型。
“我害怕。”
戚雨遲驟然鼻酸,握着他的肩膀不斷地拍。
“沒事兒的,我們走了之後別的叔叔阿姨都會照顧你,以後你不會再被打了,而且我相信你在很快地長大。”
滿滿抽泣着連連點頭,眉毛鼻子眼睛皺成一團,他卻用力地吸着鼻子呼吸舒展五官。
“我不會哭的,”滿滿挂着眼淚努力笑,笑着又一頓一頓地打哭嗝,“我會、保護好我自己,還有媽媽……”
走出學校的時候街上已經熱鬧起來了,太陽也完全升起,初生的光線沿着街道灑下來。
戚雨遲給謝月野扔了顆糖,還是橙子味兒。
他自己先剝開了,扔進嘴裏含着,說話不是特別清楚,“有點兒酸甜……哎我剛才差點兒被酸哭了。”
謝月野停下腳步,側身看着戚雨遲,一只手揣在褲子兜裏,另一只手微微張開。
戚雨遲笑了下,一步靠上去抱着謝月野,謝月野的手也橫過來攬着他。
望着這條狹長的街道,謝月野偏頭在他耳朵上面的頭發抵了抵。
“我們都別難過。”
作者有話說:
[1]引自,[日]秋山賢三:《法官因何錯判》,曾玉婷、魏磊傑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
[2]一個法律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引自法諺
一個法律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是他認識到深信不疑的法律并不代表正義,然後他在自己的正義中複活。第二次,是他為自己謀私利的個體那部分死去,剩餘的部分在群體利益中繼續存在。第三次,他否定群體,熱血再次為群體中的個人而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