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罪哥

戚雨遲腳步很慢, 走到庭院裏的時候飯桌已經擺好了。

外婆叫他一聲他才擡頭,把手裏的報紙卷起來往那邊跑。

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一道紅棗蓮子炖雞, 鮮美營養, 炝炒回鍋肉,辛辣刺激味蕾,番茄牛腩, 番茄酸甜牛肉滑嫩, 醋溜白菜,爽口解膩。

最後是白煮粽子, 配蜂蜜和紅糖。

農家的做法又和他平常吃到的不太一樣。

蓮子是塘裏摘的, 雞是漫山遍野跑的, 小白菜和番茄地裏拔起來藤蔓上摘下來, 粽子的葉子丢進背簍的時候還挂着清晨的露珠,樣樣新鮮。

戚雨遲坐下來,展平報紙, 一張一張分過去給外公墊桌子。

沒想到第一張的頭版是工廠爆炸,第二張第三張, 連着好幾張的頭版都是一樣的事件。

戚雨遲忍不住問:“當時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好像你們也在這邊吧?”

外公低頭看了一眼就知道戚雨遲在說什麽,他點點頭。

“可不是, 不過工廠當時是在縣上, 偏一點的地方。”外公說着看了看外婆, 外婆也唏噓道:“當時我們沖着環境好選了鄉下, 人老了就不想在城市裏待着, 我看你媽忙成那個樣子我都嫌累。”

“沒想到後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外公握着筷子, 手指又在報紙上點了下。

“以前啊這邊很多人去縣裏掙錢, 就我們這個鎮子, 因為這件事都走了好幾個。”

戚雨遲低着頭,筷尖按了按米粒,嗯了聲。

“老板叫……謝霆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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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叫這個吧?”外婆看了眼外公,“主要是我記得他兒子的名字,小孩子為什麽要這麽起名字。”

“叫什麽?”戚雨遲擡起眼。

他放下筷子,拿起擱在旁邊湯碗裏的湯勺。

夏天濕氣重,外婆特意炖了蓮子枸杞雞湯,熬得不濃,油很淡卻格外香,不膩又能去火。

剛剛嘗了一口,戚雨遲嘴裏便多了一股清甜的味道。

他還等着外婆說出那個小孩的名字。

“謝罪,”外婆搖搖頭,“這麽起太不吉利了。”

一滴湯汁從勺子底部落下來,沾到桌子上,戚雨遲沒來得及擦,偏頭望着外婆,皺了皺眉。

“什麽?”

“謝,罪。”

外婆以為他沒聽清楚,所以将兩個字拆開,慢慢地說:“罪孽的罪。”

一晃神,戚雨遲已在腦海中将這兩個字讀了許多遍。

熟悉。

有時候人會覺得夢裏的場景自己曾經見過,戚雨遲此刻的感覺就和那樣差不多。

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過的,但是仔細想一下又不可能。

外公把最後一張報紙拉開了,正要墊下去,戚雨遲忽然擡手攔了下。

“外公,這張先留着吧。”戚雨遲說。

外公愣了下,但也沒說什麽,折起來給他放到一邊。

晚上戚雨遲陪外公下棋,外婆去村口跳廣場舞。

院落裏草木茂盛,不過好在種植了驅蚊草,戚雨遲沒有被咬得很慘。

外公喜歡的是傳統圍棋,在戚雨遲很小的時候,外公每天帶着他教他最多的事情就是下棋,可惜戚雨遲本身真的不是特別安靜的性格,所以盡管學了很久,也只是比普通人好一點。

“哎你不該這樣下啊,”外公伸出手指點了點戚雨遲剛剛的那一步,又沿着棋盤劃到另一邊,“你看,你這顆棋應該走這邊。”

這麽一點撥戚雨遲就懂了,也跟着哎了聲摸了摸自己頭發。

“我真的,”戚雨遲笑了,“我就不是這塊料。”

他這麽說完,外公也笑。

以前商若蘭剛剛認識戚識棠的時候,他只是一個窮學生。

但商若蘭家境優越,雖然不至于高傲,但氣質無法掩蓋。

商若蘭将戚識棠帶回家的那天,大家都很吃驚,尤其是一些不算很熟的親戚,趁機奚落了幾句,最後還是外公去把人帶走,說小戚你來陪我下盤棋。

會圍棋的人就不算很多,何況是下得好的人。

所以當戚識棠坐在小桌旁擺棋開始,許多人就變了臉色。

下圍棋最要求心穩,下的不僅僅是技術,更是心境。

一盤棋在戚識棠手裏進退有度,直下到外公的心坎裏去。

之後商若蘭和戚識棠的交往,沒有再受到商若蘭家裏的任何阻礙,當然事實也證明外公沒有看錯人。

“你就不像你爸爸,你更像你媽媽。”外公也不責備,擡手把棋攪亂。

“以前每次放假你到這邊來玩,我都想教你下棋,能學會早學會了,還指望你現在?”外公笑了,喝了口茶。

“你要我安安生生坐好幾個小時,就那麽動幾下手,我會心累,”戚雨遲靠到椅背上,半擡頭望着院子裏的景色,“小時候我特喜歡過來玩兒,就是覺得這邊有山有水的,能到處跑。哎外公,我以前是怎麽摘到那邊樹上的桃子的啊?”

“你?”外公笑得停不下來,“你的辦法還不夠多?人家家裏的梯子都被你搬走了,你什麽不敢幹。”

說到這裏,外公忽然停了一下,接着就嘆了口氣,“你說你膽子大點兒吧,是好事兒,但是有時候真讓人擔心,你還記得有一次你跑去打架嗎?把你爸你媽吓壞了。”

“嗯,”戚雨遲點點頭,“記得,但也不是特別記得了。”

“那會兒你還小啊,”外公搖搖頭,道,“那條巷子人很少的,最裏面幾戶人家的柴火堆在一起,木頭多,我們過去的時候你外婆看到你手裏那麽長一根棍子還以為出事兒了,尤其是你旁邊還有血,你想想,多吓人啊。”

戚雨遲端起屬于他的那只小茶杯,手在半空中一頓,嗯了聲。

那天戚雨遲沒法忘掉,估計這輩子下輩子都得記得。

他長這麽大沒經歷過什麽很特別的事情,就那一次尤其驚險。

“外公,後來你們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了嗎?”戚雨遲忽然想到。

外公點了點頭,随意地拿起一粒棋子敲了敲桌面,“一直知道的,那小孩兒不看我都猜的到。”

“真的嗎?”戚雨遲放下茶杯,“沒人跟我說過,我後來過來這邊也沒見到他。”

外公擺擺手,側過臉。

“剛剛你外婆還提了,”他指了指旁邊,“就是那個叫謝罪的啊,他們家就在隔壁,你外婆不是讓你送粽子?這小孩兒慘得很……”

順着外公的手指望過去,戚雨遲一愣。

叫謝罪?

在隔壁?

指腹沿着桌面一小截劃拉半晌,戚雨遲直覺腦袋發懵。

好像一件很亂的事情忽然被理出了線頭,他皺着眉低着頭。

他為什麽會被打?

是打不過還是根本不反抗?

戚雨遲一點一點模糊地想着。

外公把棋子收起來,一粒一粒拿玉雕的棋發出輕微的脆響。

忽然吱呀一聲,大門被推開,戚雨遲因為走神被吓了一跳。

驟然偏頭,進門的人是外婆,戚雨遲卸了一口氣。

夏日夜晚也熱,從土地裏散發出來的暑氣好像要将人上鍋蒸了。

外婆熱得額頭出汗,卻還沒盡興,走進來看見他倆,手上扇子一揮,哼了幾句曲兒。

“驀然見一少年信步游湖畔,恰好似洛陽道巧遇潘安。”

“這顆心千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徒起波瀾?”[1]

戚雨遲笑着聽完,誇了一大串,拿着手機站起來,說:“我出去逛會兒。”

“大晚上的小心點兒別迷路了啊。”外婆叮囑道。

“沒事兒,”戚雨遲手往前一指,“我去鎮子上,不進村裏。”

收拾棋局的外公聽到了,趕緊哎了聲,“幫我買包煙啊小七。”

外婆皺着眉頭拍了拍外公手臂,念叨着:“怎麽又抽煙啊……”

戚雨遲碰了碰自己鼻尖笑了聲。

院子外邊立了一盞路燈,戚雨遲站在那兒點開了謝月野微信。

戚雨遲:【你回去沒?】

謝月野沒有馬上回複,戚雨遲就關了手機朝街上走。

晚上臨街的商鋪還開着,人比戚雨遲想象的多一些。

廣場舞散場後還沒走掉的,帶着小孩子出來轉轉的,和戚雨遲一樣出來買東西的,剛剛做完農活的……你認識我我認識你,好像碰上誰都能聊幾句。

戚雨遲沿着街邊走,看到前面有一家便利店。

一只燈泡系在繩子上,從天花板吊下來,照亮擺在玻璃櫃裏的煙。

戚雨遲知道外公抽什麽牌子,但不知道那個牌子的名字,所以他站在櫃臺前,彎下腰一個一個看過去。

正在這時他電話響了,看名字是謝月野,戚雨遲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來。

“回去了嗎?”戚雨遲先問。

“回去了。”謝月野說。

他周圍還挺安靜的。

“那就好。”戚雨遲說着,看到了外公常抽的那種,手指在玻璃上點了兩下。

老板把煙拿出來,說了句價格,戚雨遲低聲應了好。

“在買東西?”謝月野問。

“嗯,給我外公買包煙。”戚雨遲把煙拿在手裏,轉身朝來的路走。

他想起之前和謝月野說的那些關于抽煙的話,戚雨遲笑了。

“以前我外公是不抽的,老了之後他才抽,說什麽要嘗試一下這輩子沒嘗試過的事情。”

“你們性格挺像,”謝月野說,“我覺得這是你能做的事兒。”

戚雨遲:“是嗎?”

身邊風一樣跑過去兩個小孩子,戚雨遲停下腳步讓了他們。

一個男生追着另一個男生,嘴裏還念念有詞,估計是在玩兒什麽游戲。

前面是個巷子口,戚雨遲接着走,問謝月野:“阿姨怎麽樣了?”

謝月野:“好多了,只是腳傷本來就好得慢一點。”

戚雨遲從手機裏聽到他吸氣又吐氣的聲音。

“你在抽煙?”

謝月野模糊地嗯了一聲。

“以前是因為壓力太大,考研的時候,”謝月野頓了一下,“就是太累了,每天扛着學習,有次扛不住了,我才開始抽的。”

戚雨遲路過巷口,朝謝月野嗯了聲,只是很随意地往裏看了一眼。

巷子裏沒有路燈,漆黑一片,唯獨靠牆一點猩紅。

月光勾勒一個人影,戚雨遲頓住腳步,手機稍微拿開一些。

那人察覺他的停留,正要偏過頭來,前面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小罪哥!”

那人語調上揚,聲音清亮,三個字吐得清楚明白,但從手機裏傳出又變得失了真。

戚雨遲盯着巷子裏的那個人,眼睛微微睜大。

耳邊兩道聲音重合,戚雨遲不會聽錯。

那人往聲音的方向看,背對着戚雨遲,和叫他的人說了幾句話。

背影戚雨遲不會認錯,盡管他們說話的聲音模糊不清戚雨遲也很難聽錯。

幾乎天天一起吃飯一起玩兒,時不時就發兩句消息,微信上聊出一片,總是不由自主在想的人,剛剛還在打電話的人……

戚雨遲重重一怔,上下嘴唇輕輕一碰,吐出不怎麽成聲的字:“謝……”

手機屏幕還亮着,他垂下手,朝巷子裏面跑。

耳邊生風,心髒突然和這個夏夜一樣滾燙,腳下道路撒了許多石子,戚雨遲跑得跌跌撞撞。

他望着眼前那道身影,頭一次覺得自己遲鈍。

謝月野為什麽會在這裏?不是回家了嗎?難道說他家就在這邊?

剛剛那個人叫他什麽?小罪哥?哪個小哪個罪哪個哥?

是這樣嗎?

不會吧?

前面兩個人正要回頭,戚雨遲已跑到謝月野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

也沒顧忌其他人的眼神,戚雨遲閉上眼将臉貼在他肩胛骨上,混亂的思緒總算安靜一些。

緩了兩口氣,戚雨遲的胸膛仍舊劇烈起伏着,聲音不受控制,所以輕飄飄的。

“哥,你怎麽在這裏?”

手背被人貼住,謝月野牽着他,先和身邊人說:“我還有點事。”

那人遲疑地嗯了一聲便走了,謝月野摁滅了煙頭,勾手摸了摸戚雨遲頭發,說:“我家在這裏。”

戚雨遲手圈他腰圈得死緊,嗯了一聲偏過頭,拿鼻尖在他後背點了下。

謝月野笑了,問:“怎麽了?”

戚雨遲搖搖頭,頭發在他衣服上劃拉出聲。

兩人就這麽抱一塊兒,謝月野試着往前走了幾步,實在走不動,就抓着戚雨遲手拽了一下,把人拉到身前。

戚雨遲又纏上來,像離不開了一樣,手臂在他身後交叉。

“怎麽了?”謝月野垂眸看着他發頂。

戚雨遲不知道把他的推測說出口,很想直接問那個人是你嗎?可又覺得荒謬。

怎麽會有這麽多巧合?

不會的。

他安慰自己。

這是不準确的第六感,解釋不清,肯定是沒睡好。

嘴唇張了又合,戚雨遲最終往謝月野鎖骨上咬了一口,咽下去了。

他扯着嘴角笑,說:“沒事兒。”

謝月野嗯了聲,松開一些,平靜地和他對視。

這一眼把戚雨遲重新扔回忐忑的境地,謝月野牽起他手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不知道謝月野想帶着自己去哪裏,戚雨遲渾渾噩噩地跟着他。

晚上村子裏太黑,謝月野用了手機的手電筒照着腳下的路,手上時不時引一下。

小巷是這個鎮的特色,如果在半空俯視,整個鎮子像迷宮一樣縱橫交錯。

戚雨遲跟着謝月野一直走,擡眼時發現已經進了另外一條巷子。

青磚黑瓦,兩側路邊沿着積水生了雜草。

那麽多的巷子戚雨遲從未分清過,但總有一處兩處特別熟悉,比如這裏。

朝右邊拐是外婆家,朝左邊就走出去了,巷口應該是家小賣部。

戚雨遲停下腳步,手抓着謝月野的,也拉得他停住。

謝月野回頭,昏暗燈光下看見戚雨遲恍惚的神色。

他很用力地攥着謝月野。

“小賣部的老板是個女人,現在孩子應該上初中了,他們家賣的橙子味兒的糖特別好吃,一塊錢能稱好多。每天早上賣花卷的,七點鐘會準時穿過這條巷子,我外婆特別喜歡吃,所以我跟着她出來買過好幾次。”

戚雨遲猛然停頓,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哽咽。

“不是你吧?剛才那個人叫你什麽啊?”

一句一句說下去,謝月野察覺戚雨遲的激動,手往自己這邊帶,把戚雨遲摟住了。

“你知道了。”謝月野幾乎是肯定地說。

“我不知道,”戚雨遲推開他一些,苦笑着,“你說不是你。”

小臂又被謝月野拉回去,戚雨遲撞進他懷裏,手垂着,在身側握成拳。

謝月野沉默着,聽他聲音低落地說:“我小時候,這邊有幾個特別壞的小孩子,外婆不讓我和他們玩,說他們總是喜歡欺負別人。”

“棍子是在這條路盡頭撿的,沖上去的時候我沒想那麽多但是之後真的有點害怕。”

稍頓片刻,戚雨遲咬着牙,總算承認。

“當時你為什麽……那麽瘦?”

謝月野懷抱收緊,低頭用嘴唇碰了碰他耳廓。

“現在不瘦了。”

作者有話說:

[1]《白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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