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每天都在因為你驕傲

謝月野出現得太突然, 現場像被按下一個暫停鍵。

大家伸長脖子朝他的方向看去,窗外知了叫了幾聲,打破這陣寂靜。

“是你!你竟然還有臉來!”一位大叔指着謝月野, 高聲道:“這就是上次說來了解我們意願的人, 當初承諾得好好的,結果最後還是變卦反悔了,他是一個律所的實習生!他來聽我們的想法, 根本就是為了讓他們所拿到這個項目!”

人群議論紛紛, 突然有一個聲音喊了個滾字,便不斷有人跟着鬧。

戚雨遲站在人群中望着謝月野, 手捏緊了拳頭, 大聲說:“項目最後是什麽樣子, 做決定的是公司不是他們。我們真的是法學生, 有學生證,這次也帶來了很多相關的資料,合同到底要不要解除, 怎麽做對大家最有利,這才是大家現在真正關心的事情吧?”

“大家不用相信我, 但是法條是白紙黑字寫着的,”謝月野站在臺上, 眼睛低垂, “我只是提出解決的方案。”

保安沒有再讓謝月野說下去, 幾個人沖上前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話筒, 謝月野雙手舉起來幾秒, 又放下去, 遠遠看了一眼戚雨遲, 他在保安的監督下轉身走出了售樓部。

趁着保安們盯謝月野的時間, 許多站在戚雨遲旁邊的人拿着自己的合同問他:“哎小夥子麻煩你給我看看我的合同……”

戚雨遲朝身邊的其他學生們示意,大家疏導着人群往外走。

很快,擁擠的售樓部逐漸變得更有秩序,戚雨遲将所有學生分成四組,在售樓部外各自圈出底盤,同時安排人組織他們排隊。

謝月野就站在戚雨遲身邊,烈日炎炎,在太陽下站着沒幾分鐘戚雨遲便出了一身汗,衣服貼着後背,黏膩又沉重的感覺很不舒服,隔一會兒戚雨遲就擡手去拉一下,一點空隙讓他能透透空氣也好。

因為要和別人溝通,戚雨遲早就摘掉了墨鏡別在自己T恤的領口,汗水從他臉上滑到下巴,再跟着滴下去,戚雨遲拎着衣領擦臉,領口那一塊都濕透了。

面前咨詢的是一位老人,老人家耳背,馬路上又時常有汽車經過,不是特別安靜,戚雨遲扯着嗓子和他說話。

“您看啊,假如您……咳咳……”戚雨遲覺得喉嚨突然啞了一下,有種幹着撕開的感覺。

額角落了滴汗,從他眼皮滾過,戚雨遲正要擡起手臂擦,旁邊人摁了張紙在他臉上,同時遞過來一瓶水。

戚雨遲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謝月野,他垂眸喝了口水,緩了緩嗓子,接着和老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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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張紙在他下巴上停留許久,走的時候,謝月野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住紙巾擦了一下。

這麽講了快五十分鐘,戚雨遲實在是有點受不了了。

他身體也算好的,但也扛不住頂着太陽曬。

戚雨遲一招手,讓所有人去找樹蔭。

旁邊跑過來幾個外賣小哥,一人手裏抱着一只外賣箱,走過來放在地上打開。

“這些直接發下去就可以了對嗎?”一個外賣員問。

“是,麻煩你們了。”謝月野走過去,彎腰從箱子裏拿出一杯橙汁,給戚雨遲插好吸管遞他面前。

“你點的?”戚雨遲喝了一口,不是冷的是常溫的,他發覺之後就蹙了蹙眉。

謝月野看出他在想什麽,只安撫地拍拍他後背,“出太多汗別喝冷的。”

戚雨遲不情不願哦了一聲。

短暫休息之後他拿着那一疊法條走上前,和在場的人不斷講話的同時,戚雨遲看了一眼謝月野。

周圍一片忙亂,只有他獨自站在一片樹蔭下。

察覺到戚雨遲的眼神,謝月野擡了眼皮,視線和他在半空中對接。

“呃,小夥子,他們都很忙,你能不能給我講一講現在到底怎麽了……”一位老婆婆垮着一只帆布包,兩條腿裹在花色長褲裏,艱難地朝謝月野走過去。

謝月野一回神,伸手扶住她,幫她拎起手裏的包,說:“當然可以。”

這位老婆婆還帶了一個孫女,謝月野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的孫女就在旁邊玩。

那孩子手裏拿着一罐鐵皮可樂,易拉罐的拉環被她拿在手裏當戒指戴。

只不過小孩手小,哪裏套得住,沒玩兩下,那個拉壞便被甩飛,恰好落到謝月野腳下,在地上磕出清脆的一聲。

他彎下腰撿,手指碰到圓環的那一刻,過電般想明白一件事。

和老人的對話已經結束,謝月野站在樹下一動不動,腦子卻飛速運轉。

他拿起電話,給周盼秋撥過去。

嘟了兩聲,對面接起來,謝月野捂了下嘴唇,問:“媽,當初你和謝霆之的戒指,你扔了對不對?”

周盼秋被問得一愣,“提他幹什麽?”

“媽這個問題很重要,我記得你扔了對不對?”

聽出謝月野語氣裏的焦急,周盼秋最終給了确定的回答,“是,扔了。”

那天是謝月野的生日,但過得很不愉快,因為謝霆之也來了。

他們大吵一架,在切蛋糕的時候,周盼秋忽然扯下手指上的戒指,朝地板上一扔。

謝月野還記得他曾經想去撿,但看的時候沒有找到,又怕被周盼秋發現他在找,所以後來也一直沒管。

那時候周盼秋和謝霆之的關系早已鬧僵,至少在謝月野的記憶中,直到謝霆之死了,他也沒有再來過家裏一次。

那戒指是怎麽出現在他的遺物裏的?

“謝霆之可能在家裏留了東西,”謝月野吐出一口氣,“請您找一找。”

不遠處,一個學生在和最後一個人講解。

這個人看上去年紀偏大了,身上穿着洗得發白的短袖,腳上是一雙膠鞋,已經開了道口,隐藏在軍綠色的鞋面和黑色的鞋底之間,不算明顯。

他眉毛一直皺着就沒放松過,那同學在和他解釋時,他護食似的總抓着那份合同的一角。

戚雨遲走上去,拍了拍那個同學的肩膀,和他說:“我來吧。”

“您好,請問現在您還有什麽地方不明白?”戚雨遲問。

他剛才才旁邊也聽去不少,之前的那個同學已經把話反反複複說得很清楚了,但大叔還不走,肯定有理由。

大叔捏着合同,另一只手擡在半空中,磕磕絆絆的指甲相互搓着,掌紋很深,手指間布滿洗不掉長不好的小傷口。

“我、我就是想問這個房子真的沒辦法要了嗎?”大叔的普通話裏帶着濃重的鄉音。

戚雨遲心中一軟,但還是說:“是的,基本上是沒辦法要了,因為接手的公司打算把這一片改成別墅區,用原來的價格是沒辦法買到的。”

那大叔茫然地一點頭,這一點更像是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昏昏沉沉腦子一掉往下的一點。

“那、那既然沒辦法買到房子,為什麽不能退錢呢?”

“現在是這家公司沒有辦法退錢,他們已經破産了,公司破産之後會開展清算,就是來算這家公司到底還剩下多少錢,您拿着手裏的購房合同,等他們算出錢了,會第一個就發給您。”戚雨遲語氣很慢,耐心地說。

“但是我聽他們說就算是這樣也不一定能把錢全部拿回來。”大叔望着戚雨遲,話裏話外都是遲疑,可是那雙因為過分勞累而疲憊地緩慢眨動的眼睛裏,卻分明充滿最後的期待。

戚雨遲很清楚,他接下來說的話會決定這位叔叔是溺死在水裏,還是掙紮着抓住一根稻草。

他偏了下頭,胸膛狠狠起伏,把那口呼吸咽下去。

落日燦爛的光線撒在身邊的街道上,一只麻雀正埋頭啄着食物,腳步輕快。

戚雨遲眨了下眼,重新望向那位叔叔。

“是的,這要看這家公司最後還剩下多少錢。”

他的肩膀搭上一只手,那掌心貼着他,緩緩施力壓在他身上,似乎就是這點力道支持着戚雨遲繼續站下去。

“啊……”大叔再也忍不住,掌心在眼圈來回搓過,吸了兩下鼻子,空着的那只手仍然護着那份合同。

“您買這套房子是……”

“哦,”大叔低着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是我的女兒,我想讓她在城裏面來讀書,但是孩子要落戶,就買了房子,本來還想着快一點的話能趕在她開學之前拿到手,現在就是……唉。”

大叔連連搖頭,給他們指了個方向,說:“我就在附近的工地上班來着,之前這邊鬧得很大一直沒辦法過來看,今天才來,沒想到變成這樣了,之前承諾得好好的,怎麽現在就……”

“您以後買房子一定要注意考察開發商的資質,選那種已經做過很多樓盤開發的……”

“我也是第一次買,當時也不懂,就看着這裏賣得便宜一點,”大叔打斷了戚雨遲的話,“我和她媽媽都是出來打工,身上沒得多少錢,好不容易湊了首付,現在每個月省吃儉用一點能還清貸款,但是這房子都拿不到了,我們還背着銀行的貸,又不敢停。”

他雙手攤開,無奈地搖頭,又捂了下臉。

手背上褶皺重疊,長期做體力活的粗糙的一雙手,這次蓋住臉許久。

叔叔肩膀抖動,在他們面前抽噎起來。

“主要是想讓孩子上學……”

戚雨遲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覺渾身僵硬。

課堂上學到的那些法律知識,他一條也不記得了,眼眶中只裝着這個沉重的畫面,覺得這一刻一直綁在心上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把他的心髒砸出一個洞,這個洞永久長在那裏,給戚雨遲一個最大的教訓。

很多人生來沒有決定權,他們是無法做選擇的。

謝月野幫戚雨遲把那群來幫忙的學生送走了,他們的車還停在路邊。

戚雨遲坐在副駕駛機械重複地喝水,謝月野看不下去,擡手捂了下瓶口。

于是戚雨遲低頭在他手背吻了一下。

兩人都心緒不寧。

“關于證據的事情我有頭緒了,”謝月野說,“我懷疑謝霆之把重要的東西留在了我媽媽那裏。”

戚雨遲驚訝一瞬,“怎麽想到的?”

“記不記得在謝霆之的遺物裏有一枚戒指?那個戒指是我媽媽的,但是之前有一次她扔在家裏了,我們都沒撿到,而且之後我們都沒見謝霆之來過,有一種可能是,他偷偷來,撿走了戒指。那他來幹什麽?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們?”

“而且能看到戒指的位置,肯定不是什麽很顯眼的位置,他來偷偷摸摸幹什麽?”謝月野手在方向盤上敲着,眉心緊皺。

“不管怎麽樣,這是一個方向。”戚雨遲說。

能有方向就是目前幸運的事情,謝月野被這句話安撫到,舒了口氣,也回過神來。

戚雨遲為了他的事情累成這樣。

謝月野抓了一包紙給他,戚雨遲還沒來得及說謝謝,那包紙又被拿回去。謝月野親手拆開,抽出一張,替戚雨遲擦汗。

他一只手握着戚雨遲後頸,另一只手十分仔細地給他擦了一遍臉。

平常戚雨遲洗臉都是很粗暴的,從沒想謝月野這麽溫柔過,好像他的臉才是一張紙,一不留神就要戳破了。

“今天謝謝你,”謝月野捏了捏他臉頰,“雖然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但是今天我們來這裏,已經為他們挽回了很大一部分損失。”

話題回到戚雨遲最想和謝月野聊的地方,他點點頭,說:“我懂的,我知道有時候就是沒辦法理想主義。”

提到理想主義,戚雨遲頭靠回椅背,很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說會不會有那種時候,就是我再知道類似的事情,我能不難過了,我能成功開導自己,說這個世界上人各有苦難,本來就不公平,就像我出生在一個很好的家庭裏一樣,說不要再自責了,其實和你關系不大……”他茫然地問,“會有這個時候嗎?”

“有的人會有,有的人永遠不會,”謝月野握住他手,“我相信你是永遠不會的那一類人。”

戚雨遲笑了一聲。

“我們常常說自己是法律人,或者是即将要成為法律人的人,但是我滿腦子都是法條的時候有什麽用呢?我告訴他們你不應該這樣做,你這樣做才是對的,但是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他想到那個叔叔語氣裏的無奈和走投無路的背影。

說起來是來這裏幫助他們,實際上除了滿腹書卷,戚雨遲一無所有,反而是這些書卷,戚雨遲難受地說:“我就好像在用自己的知識審判別人的苦難一樣……”

他沉默半晌,車內忽然一聲微弱的喘,謝月野解開安全帶一把抱住戚雨遲,掌心不斷揉搓他頭發。

“不是這樣的……我們學法是為了用法,我們制定法律,是為了讓更多人免于經歷這些可以避免的苦難。我們為什麽要去背那麽厚的書,為什麽要去讀那麽多司法解釋那麽多案例,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人去裁判是非。”

話聽去大半,戚雨遲放長呼吸,慢慢平複。

“是因為法律是最具有關懷的武器,我們要培養的是有溫度、有邏輯地使用這個武器的人。是非對錯重要嗎?重要,我們用了那麽多條款去判斷誰是誰非。但是法律能審判所有的對錯嗎?不能,這是對武器的苛責,但不是對人的苛責,”謝月野緩緩摸着他後背,“我們永遠在用法律尋找公平和正義,這件事從未改變。”

“你知道嗎?當你和他們說你是法學生,可以幫助他們的時候,很多人都在看着你。這種時候我特別驕傲,”謝月野笑了,“我想起你在講座上和方教授說的那些話,想到你那麽小,拎着根棍子竟然就敢沖上來救人了,我覺得,你可能特別适合成為法律人。”

他湊近他耳邊,溫熱的氣息堅定地透過來,撲了戚雨遲滿身。

“我每天都在因為你驕傲。”

作者有話說:

可能這就是沒畢業的法學生吧,寫得我自己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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