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莫堯在家排行老大。
和其他幾個弟弟一樣,也是随媽姓。
出國留過學,據說在那邊也是個優等生。
畢業之後最開始回國創業,後來有了點錢就收購了幾片茶園,做起茶葉的生意。大部分的茶葉都銷往國外,國內的占有比例卻很小。無論從人際交往,行事作風,莫堯在業內的口碑都不錯,可以說雖然有一個走私商的爸,但是人生中卻沒有一點污點。前幾年結了婚,對方是一個十分賢惠漂亮的女人,雖不是什麽大戶人家,可也是老實本分家的好姑娘,去年做了父親,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今天打算在環島成立自己的分公司。
和故千朗說的一樣,莫堯的身份信息很好查。
幾乎是無懈可擊的人生履歷。
一路坦蕩光明。
不知怎麽的,周偉想起卧室睡覺的那個人,心裏有些不舒服。
明明都是一個爸。
周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莫堯。
仍舊是酒會上的那身衣服,但是這會沒有了酒會上的那些人,沒有了老婆孩子的襯托,比起一個居家的好爸爸,孝順的兒子,莫堯看着更像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看起來很儒雅,整個人都透着一種很和氣的感覺,有一種很好說話的錯覺。
到底是什麽理由,可以讓一個孩子的父親,在孩子這輩子唯這一次的滿歲酒這一天,不在家好好陪着老婆孩子,而來看他自己的弟弟,這個弟弟對于哥哥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周偉真的想不通。
不過周偉隐隐有一種感覺。
尤屹的過往,一定和莫堯有關系。
“你好。”莫堯站在門口禮貌的笑了笑微微欠身,道:“我來找尤屹,他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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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容很公式化,訓練有素般。
周偉點點頭道:“他在裏面。”
将人引進房內。
“謝謝。”
莫堯禮貌的點頭。
将外套脫下放在一邊沙發的靠背上。
很自然的從玄關處的抽屜裏拿了一雙拖鞋換好。
莫堯彎着腰換鞋,擡起頭對着周偉笑了笑。
周偉看着他熟練的樣子,突然有一種感覺,莫堯不僅不是第一次來,而且是經常來。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周偉?”莫堯道。
周偉站在他身後“恩”了聲。
“我爸真的很喜歡你,你走了之後我爸還和別人說起你。你可能不大了解,我爸雖然買賣做的不錯,可是有一些他真的不擅長,你的公司是他唯一賺錢的公司。”
莫堯這個說的是實話。
馬叔雖然擅長走私,可是正了八經的生意他真的不大會作。
大概一直走夜路的人,一旦習慣了,就再也沒有辦法在白日行走了。
莫堯回頭看着周偉笑道:“你們的關系居然這麽好?”
周偉愣了愣。
“我是說你和我弟弟的關系。”莫堯溫和笑着解釋道:“尤屹性格孤僻,從小就這樣,不怎麽願意和人深交,很少會帶朋友或者認識的人來家裏,過夜更是不可能,有好幾年他自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除了我爸誰都看不見他,幾乎連吃飯的時候都看不見。我沒想到你們關系居然這麽好,是好朋友嗎?我還真的以為你們只是公司相近這麽簡單。”
莫堯仍舊是那副有禮貌有教養的樣子,笑着看向周偉。
他話裏有話。
說話總是留一半的人,周偉不習慣。
這種人都太自私,太圓滑,他們習慣于看着對方的反應而說下半句的話。
周偉笑了笑,沒有說話。
“尤屹脾氣有點古怪。”莫堯補充道:“能受得了他的人不多。”
周偉看了莫堯一眼,眼裏透露出不悅,道:“他不孤僻,脾氣也不古怪。”
話說出口,周偉有些後悔。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冒出這句話,就像是氣話一樣。
好在莫堯沒有察覺異樣,也沒有因為周偉話裏的不禮貌而生氣,淡淡的笑笑道:“我曾經很了解他。”
一語雙關。
又是留一半的話。
莫堯的臉上逐漸流露出一種和他非常不和諧的落寞來。
不是哥哥對弟弟的那種親情,甚至高于它。
周偉不解。
身上的白襯衫已經被弄髒,剛剛尤屹靠在自己身上,白襯衫上沾染了點點的血跡,再加上那瓶威士忌,還有被尤屹壓的褶皺,怎麽看周偉這會都有些狼狽。周偉看了看莫堯的側臉,是誰說他和自己像,到底哪裏像。
還是說線人當的時間長了,已經不像自己了。
莫堯沒有再些說什麽,走過去推開了卧室的門。
比起看見人來說,最先聞到的是充斥鼻腔的酒氣。
尤屹安靜的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下是舒服的醫用棉墊,他的衣服有些破碎的挂在身上,衣服完好的地方大部分都被傷口的滲出物浸透,身上盡是輕而易舉就可以瞥見的條狀傷口,尤屹微微皺着眉,死死的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安靜的睡着。
周偉就站在門口,他以為可以從莫堯的臉上看出點什麽。
你弟弟被人折磨成這樣,是個人都要抓狂,再不濟憤怒總是有的吧。
可意外的是周偉什麽都沒有在莫堯臉上看見。
平靜就好像尤屹是一個陌生人。
周偉不自覺的冷笑一聲,這都是一家子什麽人。
血管裏流的都是冰塊嗎?
“他喝酒了?”莫堯問道。
周偉看着尤屹的這個大哥,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看見你的家人變成這樣,第一句話不是問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而是問其他,那只能說明,你不是第一次見。因為不是第一次見,所以非常的鎮靜,非常的淡然,非常的稀松平常。不是第一次見就證明以往尤屹遭受到的所有,你都沒有阻攔過,所以才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現在的不知道第幾次。你們是他的家人,劊子手是你們的父親,你能淡定的看着這一切在身邊發生,到底你們是一家什麽人。
莫堯還真是一個冷靜的人呢。
周偉冷笑聲。
尤屹到底是怎麽活的這麽大。
深深吸了口氣,周偉強迫自己盡量看的正常些。
“他覺着喝酒可以暖身。”周偉接着道道:“你了解你弟弟,你覺得我看的住他?”
莫堯看了一眼周偉,而後又神情複雜的看着床上的尤屹。
“我這幾年一直在國外,好多年沒有回來了,他還是這樣,一點兒都沒變。”莫堯苦笑聲,道:“做什麽都想當然。”
想當然?
什麽叫想當然。
周偉很想問問莫堯,在他的概念裏什麽叫想當然。
微微扯動嘴角,周偉再一次告誡自己要盡量看起來正常些。
他不了解莫堯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到底處于什麽角色,不能露出任何的馬腳。比起以前的那些查到的東西,沒有什麽比見到真人更加直觀的東西,對周偉而言,莫堯太冷靜了,冷靜的可怕。
只能靜靜的看着卻什麽都做不了,周偉很讨厭這種感覺。
莫堯的眼睛掃視到尤屹床頭櫃上擺放的那張合影。
他将合影拿起來看了看,無奈的笑笑。
“他居然還留着這個。以前也是。”将合影重新放回原位,莫堯看向周偉笑道:“我以為這麽多年他會變,沒想到還是這樣的性格。你知道嗎,小時候我有一度非常羨慕尤屹,他和我們都不一樣。我們幾個哥哥的人生都是被規劃好的,就連畢業去哪所學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而尤屹一直随心所欲的活着,算是一個讓人羨慕的異類,我那會很想和他調換人生,後來……”
後來莫堯也的确這樣做過。
可惜失敗了。
莫堯笑着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如果一個人站在最高角度去指責別人的人生,那該是一件多麽讓人惡心的事。
周偉有一種很想抽煙的欲望,尤屹好不容易才睡着,他不想這樣吵醒他,只得去客廳拿了一杯水,強迫自己喝進去,壓下幾乎要灌滿喉嚨的惡心感。
明明不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麽,周偉還是覺得有些惡心。
道貌盎然,說的就是莫堯這種人吧。
“馬叔教育兒子的方式有點特別。”周偉将水杯推到一邊,道:“應該說,太嚴格了。”
莫堯似乎沒有想到周偉會這樣說。
雖然有幾秒愣住,可是良好的教養使他很快又附上那種禮貌的笑容來。莫堯随即抿起嘴走去尤屹的床,拿起他的眼鏡放在燈光下看了看,擦了擦上面的塵土。
“你沒有出生在我們家,有很多事不能這麽片面的去看。”莫堯接着道:“我爸很得意你,以後也別說這樣的話。”
語畢,莫堯将手裏的眼鏡放到一邊,輕輕的扶起尤屹的上半身,後者仍舊昏睡着,一點反應都沒有。莫堯深深嘆了口氣,輕撫尤屹的額頭,也是在這會,周偉才終于在這個大哥眼裏看見了兄弟之間該有的感情,那是一種的确高于親情的東西,莫堯看了他好久,好久都沒有移開自己的視線。尤屹的後腦無意識的靠在莫堯的肩膀上,露出好看的頸部肌肉,他真的長得很好看,周偉又一次産生這樣的感覺。
看着莫堯将尤屹輕輕從床上拉下,周偉愣了愣。
莫堯看出他眼裏的疑惑,接話道:“我帶他去浴室。”
“他身上有傷。”周偉攔在門口道:“傷口不能淋水,你不知道?”
莫堯搖搖頭。
“鹽水。”他指着尤屹身上傷口不斷的滲出物道:“那個水箱裏都是鹽水,尤屹雖然多疼都不會喊,可是你這樣不處理,他也是會疼死的。”
鹽水?
周偉愣了愣。
他突然想起酒店地下室的那個侵入尤屹上半身的透明水箱,原來那裏面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鹽水。
鹽水會有多疼。
為什麽這個人多疼都不會喊叫一聲呢。
真有這麽死心眼執着的人嗎。
“我帶他去。”
莫堯看着攔在自己面前的手臂愣了愣。
“我帶他去。”周偉重複道:“我知道該怎麽做。”
若幹年前,莫堯也有這樣的一個機會。
年少的好奇也好,沖動也好,或者長大之後認為那會更多的是憤怒和嫉妒。那會莫堯幾乎在尤屹身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得到最多的人是自己,而最先放棄的也是自己。
他突然覺得在周偉的身上,他看見了那會的自己。
那會的莫堯對尤屹充滿了憤怒和嫉妒,那麽,眼前的周偉呢。
他是因為什麽原因靠近尤屹。
和自己一樣嗎。
或者是更加刺耳的理由。
還是尤屹最渴求的東西。
愛嗎。
莫堯看着周偉抱着尤屹離開的背影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
明明最先放棄的人是自己,為什麽這會兒卻覺得有些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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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屹家裏的醫藥箱就在浴室上面的櫃子裏放着。
如果不是莫堯告訴周偉恐怕他找很久都不會找到。
他家裏的東西擺放既沒有規則也沒有章法。
尤屹仍舊昏睡着,周偉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的跡象,大概是由于嚴重脫水,再加上那瓶威士忌喝下去導致的體力透支。只要沒有發燒,傷口沒有感染就什麽都好說。
看着浴室門口那個黑影匆匆的閃過,周偉皺着眉伸手将門反鎖。
尤屹沒什麽力氣的靠在浴室的瓷磚牆壁上,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嘴角這會卻放松了很多,安靜又溫和的睡着,和平時張牙舞爪,十句假一句真的模樣判若兩人,周偉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
他的皮膚有些微涼,很舒服。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周偉尴尬的收回手。
罵了一句“媽的。”
尤屹家裏的醫藥箱裏什麽都有,就連最不常見的催吐的藥都有。
紗布,棉花還有藥水都夠用,周偉将紗布捏在手裏覺着有些刺眼,尤屹到底經歷過些什麽。大概如果不是這次偶然看見,他永遠也不會和別人說這些。不過想想也對,尤屹也的确是這樣,不願意将自己軟弱的地方暴露給別人看的,即便示弱會讓他得到好處。
藥箱分為上下兩層,最下面那層是幾盒口服的中成消炎藥。
原本周偉對那些口服液沒有什麽想法,可是他突然發現其中的一盒和其他的比起來重量不大一樣,他愣了愣,将那盒口服液打開,而後他就看見了裏面的一本大小合适的筆記本。
如果藏東西有排名,那尤屹絕對是第一位。
煞筆裏面的第一位。
能把要賬收錢的記事本藏在這個裏面,真是天才。
他真的不知道尤屹是真傻還是假傻。
忍不住又去看着那個靠在瓷磚牆上的人,周偉無奈的搖着頭笑。
筆記本上除了拮據和對方的紅手印之外,剩下的還有幾張對方的身份證原件。借了多少,幾年幾月,什麽時候還,利率是多少,一筆一筆寫的清清楚楚。
別的不說,就這玩意就可以讓尤屹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從鐵窗生涯中走出來。他居然把這樣的東西随意的放在藥箱裏面,比起随意,更像是敷衍,這個人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嗎。
周偉往後翻了幾頁。
而後他看見了兩個熟悉的名字。
陳松和林垣。
這兩個人居然向尤屹借過錢,周偉覺得是個意外的發現。
周偉掏出手機來,打開故千朗的微信,發過去一句話。
‘陳松和林垣向尤屹借過錢’
周偉正要按下發送鍵,他突然發現一件事。
陳松和林垣這兩筆錢,不是尤屹借出去的。
因為這下面的簽名,和以前的那些簽名都不一樣。
陳松借過錢很容易理解,按照時間推算,他那會剛出獄,入不敷出。
那林垣呢。
作為馬叔當年的左膀右臂,也混到要借錢度日?
再者,為什麽借給他們錢的人,不是尤屹那會是誰。
周偉皺着眉将筆記本重新塞回口服液的包裝盒內。
鏡子裏的自己看着有些嚴肅,周偉嘆了口氣。
回過頭。
他發現尤屹已經醒了,并且這會正睜開眼睛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
不過似乎并沒有察覺周偉做了什麽。
尤屹吸了吸鼻子,抿起嘴巴,冷不丁的打了個嗝道:“酒可真難喝,早知道我就不喝了。”
有一類人,醉酒之後會向人展露出自己的另外一面。
尤屹無疑屬于這樣一類人。
周偉拿着藥箱走過去,蹲在地上,擡起頭注視着尤屹。
“疼嗎?”他問道。
尤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沒有聽到周偉的話,卻看着周偉的臉咧開嘴角無意識的笑。
“我剛剛夢到我大哥了。”
周偉笑不出來了。
他很想告訴尤屹那不是夢。
你們家那個冷靜到不行的大哥還在你家呢。
“然後呢?”周偉道。
尤屹撅起嘴搖了搖頭道:“然後,然後我不想見他。”
仍是無意識的笑着,尤屹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周偉的臉。
眉眼彎彎的看着他笑道:“後來我看見你了,周偉。”
周偉愣了愣,他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在自己的心髒上重重的打了一拳。
“周偉。”尤屹笑道:“能遇見你,真好。”
這個明亮的笑容,周偉想,自己會記一輩子。
作者有話說:
節奏會有點慢嗎?這章有點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