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明春雨多,下起來沒完沒了。

溫舟勍周三排了一天的課,從早到晚,階梯教室的透明落地窗啪嗒啪嗒落了一天的雨聲,潮濕氤氲,他心頭也罩上了一層薄潮雨霧,早晨還幹淨溫軟的衣服變得像未擰幹就穿在了身上。

出辦公室,一位懷孕老師沒有帶傘,溫舟勍順手遞了自己的傘過去。

上車時,身上已經過了一遍水,頭發水滴個不停。

最近多雨,他車裏一直備着幹燥毛巾,暖氣打開擦了遍臉,才覺自己從溺水潮濕裏得了救。

天漸黑,天色幽藍得像過去上了年紀的老人常用來做大褲衩的破麻布,褶皺、潮悶。雨勢不小,車燈亮起,淅瀝瀝小雨中竄出一道橙黃明亮的光,就把這藍麻布劃了個爛。

溫舟勍無端纡郁的煩悶減輕了幾分,又有幾分無法解釋的滞澀在心頭堵着。

然後這份壓着的情緒在維持到校門口時,有了點重見天日的原來如此。

霧霭沉沉,幽冷輕攏。

一道道車燈在雨霧澆打下行色匆匆,偏有靜立不動的身影立在馬路牙子邊,連把傘也沒有,一身檸檬黃的長裙在幽暗傍晚裏像一束燃燒在森林裏的幽冥鬼火,寂靜燃燒。

周圍鳴笛聲不斷,那邊入了定般身影一動不動。

這裏好似成了迦葉寺,雨霧是佛語,鳴笛如鐘聲,她是一心守着自己的道在清冷雨水沖刷裏眉目都不曾變過的虔誠信徒。

溫舟勍握着方向盤的手沒動,這麽糟糕的天氣,那抹單薄突兀的身影沒人會去關心。

偏偏他排隊出校門的時候,那身影攔了上來,碰瓷一般,談不好價錢輕易不能離開。

女人微擡下颔,安靜的目光就朝他看了過來,臉色說不上慘白,只是任誰被雨水這麽澆都夠嗆。

上次見是什麽時候,兩年前?

溫舟勍記不大清了。

後面還有車在排隊,溫舟勍籲了口氣,做了個朝外擺手的動作。

女人聽話的往路邊站去,溫舟勍目光落在那個雨水澆灌的身影上,片刻手打了方向盤,車緩緩停在女人身邊。

車窗落下,細密斜雨跟着就掃了進來。

溫舟勍那點不耐煩如湖邊小魚吐泡泡似的就都湧了上來。

他偏頭看她。

女人站在車外,馬路兩邊地勢低矮,四位數的鞋此時正淌在水裏,還有湍急的污水從質地極好的皮鞋面上流過。

“商漁,說話。”溫舟勍點點玻璃,粉白指尖都泛着不耐煩。

商漁渾身早被雨水澆濕,發絲七零八落的糾纏在脖頸、下颌,還有泛白,冷的發顫的嘴角邊。一直牢牢鎖着他的黑色瞳孔像鋼筆尖不斷往外滲的墨汁,暈染她周圍的蒼白臉色都沾着冷意。

溫舟勍心裏罵了聲活該。

今早厲斯遠接受女主持采訪,問題不可謂不勁爆私密,以前八卦記者休想在厲斯遠這撬開只言片語,今天他像學生做檢讨,女主持一個問題甩出來,對面就倒豆子似的說了個幹淨。

女主持調侃:“外界傳聞商漁追了你十六年,是不是真的啊?”

厲斯遠摸着下巴,眼裏是渾不在意的笑:“聽說她喜歡我,但我們就是認識,沒什麽關系。”

他眼神放在主持人身上,她提問時他看向她的目光倒是比回答時認真許多。

那才是一個單身的成年男性看自己喜歡的女人會露出的眼神。

沒有衆所周知的厭惡和反感。

溫舟勍上了一天的課,也沒能避開這炸彈般四處傳播的八卦消息。

課間有學生拿出手機,義憤填膺:“看,我就說我們厲厲跟她沒關系吧,她到底要仗着家裏有錢,糾纏厲厲到什麽時候啊。”

商漁,雲城首富的獨生女。

商強仕人到中年,家中人丁稀薄,商家産業從房地産、煤礦、新能源到娛樂圈,無一不涉獵,商強仕最近常有新聞傳出住院,健康狀況大不如前,看樣子撐不了幾年,偌大的帝國産業沒過幾年就要落在這女人身上。

不湊巧,商漁要美人不要江山。

同桌壞笑:“我就想知道,自己巴心巴肝追着的男人在白月光面前這麽迫不及待的劃清關系,她什麽感覺?”

主持人許映樰,無人不知,那是厲斯遠心頭一捧不可觸碰的山巅白雪。

圈內傳聞之一是厲斯遠放着家裏繼承人不做,跟老爺子鬧翻也要進娛樂圈,就是為了讓許映樰看到自己。

現在看來,效果顯著。

有男生八卦,嫉妒無奈說:“這女人這麽有錢為什麽非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我願意做她的舔狗啊,比她還舔!”

女生逗笑,罵他:“給你臉了,舔也輪不到你。”

繼承男人遺産的寡婦尚且吃香,更不用說這女人漂亮動人,看向心愛男人時眼裏的炙熱真誠一看便未被世俗染指。

男人招妓還要人假模假樣的裝清純裝可愛,商漁這樣單純美麗還富有的早就是炙手可熱,她可是雲城無數男人魂牽夢繞的對象。

溫舟勍臉色冷冷,車內暖氣和窗外冷氣交鋒,上一天課的疲倦又冒上來。

揿下玻璃升降按鈕就要離開。

商漁:“聽說你喜歡我?”

聲音不高,足以穿過雨滴傳入。低啞嗓音好像也沾染了濕潤,落在他幹燥耳邊。

她手指壓在窗璃上,溫舟勍只得停下關窗。

偏頭看她,語帶不耐:“你在哪聽的謠言?”

商漁雙手壓着玻璃,又是不說話的靜靜看他。

溫舟勍瞧了她一眼,臉色白,身體在雨水裏瑟縮,那盯人的眼神卻瞧不出幾分萎靡,像是原本就該鋒利尖銳的小刀套了一個不合時宜假模假樣的破爛刀套。

“你想和我結婚嗎?”她抿了抿唇,随後輕啓嘴唇很快問道。白色嘴唇上雨水打過,薄如蟬翼,如凄風冷雨中瑟瑟發抖的蜻蜓,只是說出口的話反倒透着咄咄逼人和異想天開。

話音落,溫舟勍那點一直不祥的微妙預感徹底落地。

腳跟着就點了油門離開。

白色別克緩緩離開,十幾萬的車排出來的大量尾氣直沖腦門襲來。

要節能要降耗,十幾萬能指着什麽低排放。

商漁身上細細密密的雨水好似千萬個小針落下,兜頭這麽熱氣一沖,暈得她打了個趔趄就要跌倒。

她晃晃腦袋,仍看着遠處漸要消失的紅色車尾燈。

天色已黑,那道光在模糊不清的視野裏暈成一個紅色光圈,打了水後慢慢暈染得迷離,然後又漸漸清晰。

商漁眨了眨眼,睫毛水珠墜下,視線裏一道車光照亮黑暗,穿破層層雨霧,緩緩向她靠近。

橙黃色車燈将黑暗攪碎。

那邊車窗還未升上,副駕的玻璃已經又落下。

溫舟勍,文大出了名的儒雅随和、芝蘭玉樹的年輕教授,對商漁的第三句話只是:“滾上來。”

雨水帶着春日夜晚的淺薄冷意襲來。

溫舟勍把擦了頭後還有些濕漉漉的毛巾丢給身邊,啓動車離開,兩邊玻璃緩緩升起,車裏暖氣更大。

随後,窸窸窣窣擦脖子的聲音傳來。

溫舟勍餘光裏,女人發絲上的水還在源源不斷往下流,才擦了的脖子立馬就又被打濕,不知她在擦些什麽鬼。

魂不守舍亦或是身心懼痛,顧不上其它?

溫舟勍煩躁的松開領口,“怎麽會找到這?”

就今天,雲城有不知多少注意力放在這女人身上。

兩人過往六年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個指頭,見過的面湊不足一個巴掌。

她再怎麽落魄傷心,也不至于尋到他這裏。

他的問話好像給了她一個開口的契機,車發動後若有似無的詭異、尴尬、微妙被打破。

商漁扭頭看他,她眼睛又黑又亮,雨水潤澤後更有攝人心魄的認真。

“就想找你。”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說了和沒說一個效果。

溫舟勍只得接着問:“嗯,那為什麽呢?”

這麽和她懶懶搭腔的無聊問着,那股子煩躁勁好像壓了下去。

商漁側身,身體往後挪了挪,靠着溫熱的車門,目光很認真的從上往下把他看了一遍,最後又停留在他臉上,男人鼻梁高挺漂亮,微抿着唇,壓着幾分不耐。

她濕溻溻像個流浪狗,偏生嘴角緩緩噙起了一抹笑,惹得溫舟勍抽空看了她一眼。

她渾身還在落水,胸口的衣服緊緊貼在起伏上,落魄聽不出,搭着她說的話倒是往另一個沒設想的地方偏離去了。

“想要你要我,你要我嗎?”

她說這話時,被水浸潤後的嘴唇變成了嫩紅,好似春日枝頭噴了水霧後的紅櫻桃,嬌豔欲滴,下颔的水順着修長天鵝頸往下滴,鎖骨上發絲淩亂,檸檬黃的長裙緊貼着緊致身子,将這裏起伏那裏圓弧都緊緊包裹起。

雨水順着起伏往一處流,若有似無的烙着燙人目光的水痕。

溫舟勍視線往擋風玻璃外的十字路口監控掃了眼,擡手就把她放到扶手邊的毛巾丢給她,不偏不倚穿過她白皙脖頸、鎖骨,毛巾下擺蓋一半遮一半的壓在了胸前。

商漁無辜的偏頭看他,目光很是良善,不知怎麽,溫舟勍竟然感覺她笑的弧度更大了。

溫舟勍:“你笑什麽?”

商漁唔了聲,“不能笑嗎?”

“好笑嗎?”

商漁:“好笑。”

溫舟勍窒了下,現在所有人都覺得她好笑。

當事人都不怕,他不知為何反倒是對這詞敏感起來。

商漁點點下巴,疑惑的問:“你心疼我哦?”

溫舟勍哼了聲,“難為你坐在我這車裏還能問出這話。”

商漁代表集團出行時,坐的車沒有低于七位數的,身後至少跟着三輛保镖車。

無他,這女人就是行走的億萬金庫。

劫匪估計也想不到,金庫會自己走到一個大學校門口,坐進一個清貧男老師的小破別克裏。

商漁聳了聳肩,又問了一遍:“你要不要我啊?你想和我結婚嗎?”

十字路口車停下,溫舟勍終于能轉頭認真看她。

問出的話也格外認真。

“商漁,卡郎雪山下你養的三十六頭羊,能給我一頭嗎?”

“是三十九頭。”商漁點點下巴,答的是想也不想,“一頭也不能給哦。”

“好。”

溫舟勍籲了口氣,郁了一天無緣由的煩躁似乎都随着逐漸停歇的雨吐了出去。

“可以結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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