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媽,你來了......”

初秋的夜晚,忽然下了一陣大雨,肅肅潇潇的雨絲混着風,瘋狂拍打着路邊的樹枝,在逐漸亮起的燈光下如同鬼影般橫生枝節,張牙舞爪,泛着淺灰色,鬼魅飄蕩如幽靈。

冰涼的水液順着祁輕筠的發絲、眼睫滑下,慢慢地打濕脖頸、鎖骨,似玉般泛着釉色,又被祁輕筠擡手,慢慢抹去。

他動作間,懷裏趴着的人依舊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裏,蜷縮成一團,看上去小小的一只,好像不管祁輕筠對他說什麽,都不會開口。

但是,鐘雪盡也沒有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貼着祁輕筠,像是某種寄生生物,只能靠在祁輕筠的身上,不斷汲取對方身上的血肉才能活下去。

祁輕筠擡眼看了陰沉的天幕,忍了忍,到底還是忍下了心底的情緒,沉默着将一只掌心蓋在鐘雪盡的頭頂,單手将對方抱了起來。

他長的并不壯,身量還是少年剛抽條長高時的模樣,但鐘雪盡實在太輕了,以至于他攢夠了十分的力氣,到真正将鐘雪盡抱起來時,也不過只用了八分。

脖子上傳來一陣暖意,祁輕筠看了看慢慢将額頭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鐘雪盡一眼,提醒對方雙腿夾緊自己的腰,随後也不管對方應沒應聲,托起他的臀部,腳步一轉,将他抱進了一旁最近的酒店內。

因為要帶着祁有歲來醫院,怕進出門不方便,祁輕筠便随身在包裏帶了身份證。

等到真的要出示身份證訂房時,鐘雪盡好像有點兒破罐子破摔,不肯從祁輕筠身上下來,祁輕筠沒辦法伸手去掏身份證和手機,手足無措地抱着他,略有些尴尬地對酒店前臺笑了笑。

前臺倒表示理解,主動走上前,體貼地拿走了祁輕筠包裏的身份證和手機,付完款後便将房卡交給了祁輕筠。

祁輕筠說了聲謝謝,伸出指尖将房卡夾在指縫裏,抱着鐘雪盡走進了電梯,用淡然的視線注視着衆人,舉止落落大方,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兩個人現在身上穿着校服,動作舉止卻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現在這個年紀應該有的表現。

鴛鴦交頸,如相愛多年的夫妻般親密。

祁輕筠來到預訂的酒店門前,将房卡插進牆上的卡槽,滴的一聲,酒店的燈光就亮了起來,他正想将鐘雪盡放到床上後先去洗個澡,誰料剛剛将鐘雪盡放到床上,鐘雪盡兩只大長腿便如同游蛇般纏上了他的腰,湊過來想要吻他的唇。

祁輕筠略微一怔,随後沉着臉将鐘雪盡推開,語氣有些淡漠,只冷聲讓當坐着不要動,随即一句話也沒說,一言不發地徑直進了浴室。

他轉過身,完全不想去看鐘雪盡臉上如今不知所措的表情。

咔噠——

在浴室門的一瞬間,祁輕筠緊繃的身軀才陡然一松,精神陡然放松的瞬間,身形不由得搖搖欲墜,差點踉跄着摔倒在地。

他捂着額頭穩了穩許久的心神,才艱難地靠着門板微微往下滑,慢慢地坐在了冰涼的地板上,發了許久的呆後,伸出十指插入額發中往上捋,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揪着頭發,借着輕微的刺痛,緩緩理着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其實,對于在醫院碰到鐘雪盡這件事情,祁輕筠并不覺得這是巧合。

因為德仁本來就是鐘氏的私人醫院,如果鐘雪盡要看病,首當其沖的選擇當然會是自家的醫院。

但問題的重點不在,而是在直到今天親眼看到鐘雪盡去醫院、吃藥發病,祁輕筠才真正确定以往的在鐘雪盡身上看到的不對勁的事情,根本在于鐘雪盡精神或者心理狀态出了問題,并不來自于他的敏感。

其實,能佐證鐘雪盡生病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為什麽對方會在第一眼看到他時就發了瘋神經質般想脫他的衣服,為什麽會在吃飯的時候總是強迫症般去擦桌子,為什麽會莫名其妙說自己臉上有好多血,為什麽身上總是會有那麽多的傷口,為什麽會主動去撞大卡車。

只是之前這些事情,都被祁輕筠有意無意地無視了,其實現在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假如那些傷口不是祁有歲幹的,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鐘雪盡在發病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亂跑出去,在外面把自己撞傷了。

一想到這裏,祁輕筠心中頓時一痛,像是被數百根刀片瞬間紮穿心髒,滋味難以言表。

他很難形容現在心理的感受,一方面,他有些不解于鐘雪盡瞞着他不肯和他相認的事情,一方面又心疼于對方的遭遇,腦子很亂,亂的快炸了,但他同時也知道,他現在是比以往,更需要清醒、更需要理智的時候。

因為至少現在,鐘雪盡還需要他。

水龍頭被打開,嘩啦啦的冷水被一雙手掬起,潑濕了有些慘白的臉色。

祁輕筠看着鏡子裏被雨淋得狼狽的自己,苦笑着搖了搖頭,走到浴缸前放好水,調試好溫度,卻并沒有洗,而是深呼吸,等準備好後,方打開了房門。

他一開門,坐在床上抱着膝蓋安靜地等他的鐘雪盡立刻擡起了頭,像一只一直等待主人發號施令的小奶狗,眼睛黑潤,一眨不眨地看着祁輕筠,像是只要祁輕筠一松口,就能飛撲進懷裏。

祁輕筠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将鐘雪盡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用毯子捂住他的身體防止着涼,随後用晾衣架晾好他的濕衣服後放到衣架旁自然晾幹,随後打開房間內的空調調高溫度,拿起吹風機開始吹鐘雪盡被雨淋濕的頭發。

在這個過程中,鐘雪盡乖覺的很,祁輕筠讓他脫衣服脫就衣服,讓坐好坐好,小心翼翼觑着祁輕筠的臉色,閉上嘴一句話也不敢說。

直到嗚嗚的吹風機聲停了,祁輕筠才将光裸的鐘雪盡抱起來,放到早就備好水的浴缸裏,坐在邊上,眸子裏清淩淩的,無半點雜念,淡聲道:

“先洗澡吧,別着涼了。”

說完,他站起身,丢下這句話就想離開。

鐘雪盡立刻游過去,伸出濕漉漉的指尖揪住了祁輕筠的指尖,有些不知所措道:

“對不起.......”

“.........”

祁輕筠反手揪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碰,力氣加大,指骨甚至有些泛白,在鐘雪盡的皮膚上掐出了五個指印,冷淡地反問道:

“現在知錯了?早幹嘛去了?”

鐘雪盡嘴唇動了動,不敢反駁,也不敢喊疼,只能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畢竟以前,鐘雪盡作為鐘氏的幺兒,雖然性子溫柔,但被一家子寵久了,難免也會任性也會作,偶爾處理事情也會失誤、欠考慮。

但無論怎麽樣,他心裏卻知道不敢惹祁輕筠生氣,畢竟對方一旦生氣,後果要比想象中嚴重許多。

祁輕筠雖然不打人,也不搞冷戰,他只會想方設法先替鐘雪盡處理沒處理好的殘局,随即好心平氣和地把這件事的利弊及處理的最佳方式一一和鐘雪盡說清楚,随後再離開讓對方自己想,有時候鐘雪盡沒能及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祁輕筠也不會多說什麽,該關心的還是會關心,但鐘雪盡就是受不了祁輕筠無形中流露出的對自己失望的眼神,乖乖地把能改的盡都改了。

祁輕筠的話,一直比家裏那個經常對兒子吹胡子瞪眼的父親鐘知春說的要容易被人接受的多,可以說,鐘雪盡真正的性格和為人處世方式風格的形成,很大一方面有祁輕筠耳濡目染影響的因素在,所以鐘雪盡會比任何人都要更離不開祁輕筠,敬他為丈夫,也畏他似心中的神明。

但盡管鐘雪盡知道自己惹祁輕筠生氣了,但仍舊揪着祁輕筠不放手,大有一種有本事你就把我手砍了的破罐子破摔感,像個發黴的小蘑菇似的,焉了吧唧地窩在浴缸裏,小聲試探道:

“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祁輕筠嗤笑一聲,倒還真是坐了回去,單手掐住鐘雪盡柔軟的臉蛋,用力掐了掐,凝視着對方黑潤的眼睛,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淡聲反問道:

“換你你不生氣?”

鐘雪盡臉上的喪氣意味更加濃重,抿唇有些不知所措,指尖用力摳了摳掌心,看樣子有些局促不安。

“不過.......既然你不想走,我就不走。”祁輕筠知道生氣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始終保持絕對的理智和清醒,不要因為失控做出傷人傷己的事:

“但是,你要我回答我幾個問題。”

像是生怕祁輕筠會因為生氣丢下自己走掉,鐘雪盡趕緊點了點頭,讨好地用下巴再祁輕筠的掌心蹭了蹭。

“別撒嬌。”祁輕筠随意拍了拍他的臉,語氣卻無比認真道:

“待會我問你的問題,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保持沉默。不管怎樣,我都不會逼你。”

“但你不許撒謊,也不準真假摻半模棱兩可地說,能做到嗎?”

鐘雪盡想了想,像小學生似的用力點了點頭:“能。”

祁輕筠這才笑了一下,沾濕雙手,擠了一點沐浴露幫鐘雪盡打身上的泡沫,一邊斟酌一邊問:

“你什麽時候重生的?”

“比你早一年。”

“什麽時候生的病?”

“你死後第二年。”

“什麽病?”

“........精神分裂。”鐘雪盡猶豫了好久,小心翼翼地觑了祁輕筠一眼,糾結了好久,才鼓起勇氣小聲坦白。

但出乎鐘雪盡意料的是,祁輕筠面上沒有任何嫌棄的表情,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神色,随即用花灑沖幹淨他身上的泡沫,又慢慢問道:

“嚴重嗎?看過醫生嗎?”

“.......看過。”鐘雪盡見祁輕筠面色平淡,這才慢慢放下心,随即眸光逐漸變的暗淡,似乎是想起了過去某些不好的回憶,緩緩低下頭,只露出一個漆黑的發旋,氣息看上去有些低落:

“上輩子......看了好久,一直在看。”

“效果怎麽樣?”

祁輕筠知道這種病不好治,尤其是重度的精神分裂,不是幾句安慰和鼓勵就能痊愈的,但仍然抱着一絲希冀,低聲問道:

“最後治好了嗎?”

“........沒有。”鐘雪盡果不其然搖了搖頭,“治療效果時好時壞,但死之前還是沒有治好。”

“........”祁輕筠聞言默了片刻,心中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緊,以至于令他有些窒息,緩了好半晌,才勉強開口繼續問道:

“那.......重生之後,看過醫生嗎?”

“........沒有。”鐘雪盡誠實道:“沒有時間。”

祁輕筠彈了一下他的眉心,嘆了一口氣,将洗幹淨的鐘雪盡拉起來,用浴巾擦幹淨他身上的水珠,将其抱到床上,頓了頓,才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怎麽會沒有時間?”

“要找你。”鐘雪盡摳了摳被單,很快回答道:

“要找你。”

他一連重複了兩遍,語氣裏帶着些許固執。

“我都死了,你找我幹什麽?”祁輕筠無法理解鐘雪盡怎麽會兩輩子都糾結于同一個人的死活,下意識道:

“幹嘛一直糾結于一個死人?”

“你沒死!”祁輕筠話音剛落,鐘雪盡的情緒忽然變的激動起來,蹙起眉頭音量拔高,瞳仁一瞬間變的黑沉,暗潮翻湧,表情微微猙獰,不停地強調道:

“你沒死!你不會死的!”

“我會找到你,我會找到你.........”

不知為什麽,鐘雪盡忽然又陷入了某種夢魇之中,捂着頭表情有些痛苦,一直開始碎碎念,似乎想要說服別人,但更說服自己。

“.......”

要不是自己現在真的沒死,祁輕筠多少會覺得鐘雪盡有些毛病,轉念一想,對方好像确實是有病。

他嘆了一口氣,并沒有害怕,上前将鐘雪盡攬進懷裏,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溫聲道:

“好好好,我沒死,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舒緩溫柔的嗓音如優美的鋼琴般在安靜的房間裏漾開,聲線似山間潺潺的溪流般清朗,好像有什麽神奇魔力般,在祁輕筠的安慰下,鐘雪盡的情緒竟然逐漸平靜下來,瞳仁也恢複了清明,用力抽了抽鼻子,伸手抱住祁輕筠的腰,埋在他脖頸處悶聲道:

“嗯,我知道你不會死的。”

“........”鐘雪盡趴在祁輕筠懷裏,看不清祁輕筠驟然暗沉下來的眼眸,只聽見對方語氣頓了頓,才低聲哄道:

“聽我的話,去看醫生,讓他給你做心理治療,好嗎?”

“.......不想看。”不知道為什麽,一說到做心理治療,鐘雪盡就皺起了眉,像是有些抗拒,含糊道:

“看不好。”

“給我一個為什麽說這句話的理由,可以嗎?”祁輕筠盯着鐘雪盡,并沒有立刻責罵他,而是慢慢地引導鐘雪盡開口,語氣依舊很溫柔。

鐘雪盡抱着膝蓋坐在床上,被問到這個問題時,腳趾摳了摳床單,莫名感覺身上有些冷,抱住了頭。

不知想到什麽,他嗓子一時間有些發疼發緊,一直保持沉默,似乎是不想回答。

祁輕筠也不逼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許久後,鐘雪盡實在受不住這樣的眼神,才慢慢動了動唇,一邊觑着祁輕筠的神色,一邊試探性地嗫喏開了口:

“.........兒子長到四歲零三十天的時候,在幼兒園的畫畫比賽裏拿了第一名。”

“嗯,然後呢。”祁輕筠語氣不急不緩,完全沒有問鐘雪盡為什麽要突然把話題扯到祁有歲身上來。

也許是受到祁輕筠無聲的鼓勵,鐘雪盡猶豫了一下後,之後的話便順了起來,雖然仍舊小心翼翼,但起碼比上一句流利了不少:

“那時醫生剛好和我說,說我的精神狀态已經穩定好轉,可以嘗試着再和兒子接觸。”

“我立刻去找兒子,兒子見到我特別高興,說想讓我陪他去游樂場玩旋轉木馬。”

“這是我第一次帶他去游樂園。他玩的很高興,玩累之後,說渴了,想喝可樂,但又不肯從旋轉木馬上下來。”

“我看他玩的高興,不想逼他下來,沒辦法,只能讓路過的保安幫我看着他,并且叮囑他千萬不要從旋轉木馬下來,如果遇到事情就大聲喊我,但一定要乖乖待在原地等我回來。”

“結果我剛轉身沒有兩分鐘,兒子就不見了。”

說道這裏,鐘雪盡語氣一頓,又看了祁輕筠一眼,在對方始終溫和的眼神裏用力咬了咬牙槽,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狠狠閉眼,繼續道:

“後來我才知道,兒子在我走之後又一個人跑下來找我,結果在路上被爸的仇家盯上,準備要把兒子帶走。”

“兒子在抱上車前不斷掙紮,額頭不小心撞到車的尖角,出了好多血,他怕疼,哭的很厲害,我追上來看到這一幕......當場病發了。”

鐘雪盡将臉埋進膝蓋,聲音也低了下去,蜷縮成一團,黑發濕噠噠地垂在耳側:

“.......等我反應過來,想綁架兒子的人早就躺在了地上,滿臉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我手上拿着沾血的木棍,兒子就在旁邊一臉驚恐地看着我,還哭着問我是不是因為他不聽話,沒有信守承諾,所以要打他。”

“之後.......我就恍惚間再次發生了解離,一個人不知走到了哪裏,兒子一路哭着在後面追我讓我不要丢下他,我沒聽見,直到我哥趕到将兒子帶走。”

“之後......我就再也沒臉見兒子了。”鐘雪盡用力忍下眼底的眼淚,但晶亮的眼淚還是從他臉上掉了下來,喃喃地将臉埋的更深,似乎是在逃避什麽不堪的回憶:

“我沒臉見他。”

祁輕筠安靜地聽他說完,臉上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麽,許久方道:

“也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和我相認的嗎?”

“怕我知道你有病,嫌棄你,覺得你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所以一直沒臉面對我?”

“......”鐘雪盡垂下頭沒開口,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祁輕筠眸色中閃過一絲了然,他從鐘雪盡沉默中知道他猜中了,雖然不止這個原因,但也八九不離十。

他嘆了一口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鐘雪盡傻還是別的什麽,不容置疑道:

“既然如此,就更要治。”

“一個醫生說的不對,治不好,我們就換一個,直到治好為止。”

鐘雪盡聞言搖了搖頭,在這件事上竟顯露出往日一樣的固執:

“他們都治不好我。”

說完,頓了頓,似乎有些委屈,又有些難堪,小聲道:“只會騙我,讓我吓到兒子。”

祁輕筠沒說話了。

他知道沒辦法和精神病人講道理,再說也不急于一時,見鐘雪盡吃了藥精神有些不濟,小聲說頭痛,只能暫時擱置更多的疑問,先哄他睡下,打算日後再從長計議。

夜晚的天幕逐漸暗了下來,天幕黑沉沉地壓在山頭,似乎一硯黑墨打翻,風吹的更加厲害,噼裏啪啦的雨聲拍打着窗外的窗戶,雨絲趁着縫隙飄灑進來,暈染了一地的清冷。

祁輕筠懷裏抱着鐘雪盡,眼睛睜着望着天花板,滿腦子都是鐘雪盡的事,一會兒在想鐘雪盡和那個長得和他像的男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一會兒在想鐘雪盡上輩子到底是怎麽死的,腦子亂糟糟的,完全捋不出一點思緒,反而越想越清醒,沒有半分睡意。

而且,從進酒店開始,祁輕筠的心就沉甸甸的,就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但又記不清到底忘了什麽。

眼看着外面的風刮的愈急,雨下的愈大,清涼的雨已經順着窗戶飄進來,無端帶來一絲冷意,鐘雪盡埋在祁輕筠懷裏含糊地輕哼了一聲,微微縮了縮肩膀。

祁輕筠低頭見此,暫時撇開心頭的愁緒,知道鐘雪盡有些冷了,給他蓋好被子,起身想要關上窗。

現在已經是半夜兩三點,除了不遠處德仁醫院的燈牌和24小時便利店,很多店鋪都關門了,街上行人稀少,雨從四面八方蔓延開來,充斥着聽覺和視覺。

祁輕筠往外看了一眼,正想關上窗,拉上窗簾,視線在不經意觸及德仁醫院的瞬間,奔騰的雷聲忽然如同天崩地裂般在夜幕中轟然炸響,刺眼的電光閃過窗簾,撕破天幕摩擦空氣幾乎要滋出星火,将祁輕筠的臉色照的如同鬼般慘白一片。

祁輕筠被雷聲吓得手一抖,瞳孔收縮,與此同時,艱澀的思路像是石頭般瞬間被電光崩開劈成粉末,心中壓着的念頭少了阻滞,頓時如潮水浮上心頭,剎那就讓祁輕筠變了臉色——

他終于想起來他忘了什麽——

他把祁有歲忘在醫院了!!!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祁輕筠只覺大腦頓時如同被一砰冷水澆下,五髒六腑仿佛都被冰塊凝結,渾身冰涼一片,似乎連血液都要倒流,直沖上腦門。

他渾身一顫,踉跄着扶住窗臺,随即迅速反應過來,顫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晾幹的衣服,穿好鞋拔腿就想往門口跑去。

即使知道祁有歲不太可能還待在醫院傻傻地等自己,但祁輕筠就是莫名有些心慌,心髒砰砰直跳,手腳發冷,恨不得立馬飛奔到醫院。

因為心中焦急,他動作不免大了一些,把向來睡不好的鐘雪盡驚醒了,揉了揉眼睛爬起來,問祁輕筠,疑惑道:

“怎麽了?你要去哪?”

“兒子還在醫院!”祁輕筠穿好外套,沒室內找了一圈沒找到傘,用力掐着指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迅速想着辦法:

“我待會去酒店前臺借傘,外面雨大,你不要出來,我去找兒子。”

“我跟你一起去。”

一聽到祁有歲可能還在醫院,鐘雪盡的神色也頓時緊張起來,一骨碌披衣坐起,爬下床迅速穿好鞋,就要跟着祁輕筠往外走。

兩人一出門,還沒來得及打開傘,就被雨打在地面上濺起的濕痕撲了一臉,空氣中盡是濕噠噠的痕跡,無數雨絲落在地上打出一個個水泡,後又聚成小水塘,彙成一條條晶亮的溪流,嘩啦啦順着地勢低的地方流。

天地之間,灑滿了銀絲,閃電一次接着一次,如同游走的白蛇般将天空撕裂地支離破碎,鐘雪盡擡頭看着幾乎要被電光照如白晝的天,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神情大變,面色慘白,顫聲對祁輕筠道:

“兒子他怕打雷!”

“別慌,這時候不能慌,說不定兒子早走了。”祁輕筠撐開傘,先給蹲下身給他卷褲腳的鐘雪盡吃一顆定心丸,随即和鐘雪盡一起,不要命般并肩沖進雨幕中。

“你剛剛讓兒子在哪裏等你?!”

鐘雪盡挽着祁輕筠的手臂,只感覺手中的傘像是無骨的楊柳,被風吹的七扭八歪的,額發也被狂風吹亂,擋在眼前看不清前方的路,腳一踩下去就是一腳的水,冷意透過襪子往上蔓延。

遠方烏雲滾滾仿佛黑煙從無形的煙囪中冒出來,暴雨幾乎像是瀑布般飛流直下三千尺,連帶着鐘雪盡的聲音都被噼裏啪啦的雨聲打散,聽不清楚,只能扯開嗓子喊:

“他會在原來那個科室嗎?!”

“........我剛剛叫他弄完後在醫院門口的标牌等我,不要亂跑。”

祁輕筠被鐘雪盡這麽一問,面上頓時浮現出不好的預感,他心道祁有歲不會這麽傻真的一直在醫院門口等自己不要亂跑吧,但心中又放心不下,拉着鐘雪盡趟着一地嘩啦啦的濕水往醫院門口跑。

夫夫兩個人撐着一把随時可能被風吹飛的傘,焦急地在醫院門口轉了一圈,找了半天,找的汗都出來了,才終于在門前刻着醫院名稱的大石頭下面,找到了一團小小的影子。

祁輕筠定睛一看,是祁有歲。

他一直信守承諾,乖乖地蹲在和祁輕筠約定的地方,像根木頭樁子般戳在地上,哪裏也沒去,傻傻地不知道避雨,渾身都被淋得濕透。

濕噠噠的水痕順着衣角往下淌,身體幾乎和地上的雨融成一體。

此時的他,臉色蒼白,嘴唇凍的發紫,抱着膝蓋像個被主人抛棄的小動物,牙齒因為寒冷輕輕地打着顫,睫毛全濕了,粘連在一起,一頭耀眼金色的黃毛此時已經被雨淋成了一縷一縷,像個落湯雞般好不可憐,在雨中如同一艘破爛的小船,被風雨打的東倒西歪。

祁輕筠見此心中一痛,趕緊跑過去,用力抓住祁有歲的肩膀,大聲道:

“你是傻子嗎,雨下了三個小時,你就一點不知道躲雨的嗎?!”

祁有歲沒說話。

祁輕筠這才發現,他盯着自己的瞳仁有些渙散,像是在借着微弱的燈,想要辨明眼前出現重影的兩個人是誰,但眼皮卻像是不聽使喚似的往下沉,神志逐漸不清晰,臉上逐漸泛起詭異的紅色。

祁輕筠面色一沉,用力抓緊他的身體,這才發現祁有歲的身體燙的有些吓人,像是剛從烤箱裏撈出來似的,連帶着呼吸都冒着熱氣。

祁有歲發燒了。

陡然意識到這一點後,祁輕筠的臉色頓時鐵青,但他單手打着傘不方便,眼神示意一旁的鐘雪盡趕緊将祁有歲拉起來。

其實,不用等祁輕筠說話,鐘雪盡也主動伸出了手,沒成想高燒燒到糊塗的祁有歲卻支撐不住,被拉起來後雙腿一軟,踉跄幾步,徑直栽倒進了鐘雪盡的懷裏。

他發了燒,神志不清,此刻像是個軟乎乎的動物幼崽,将燒的發紅的柔軟臉側貼在鐘雪盡的肩膀處,似乎是感受到了年幼時曾經渴望而數度不可得的安心氣息,輕輕蹭了蹭,口中吐出灼熱的氣息,神志不清地喃喃道:

“媽,你來了..........”

鐘雪盡眸中一熱,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摸着祁有歲的頭發嗓音發顫:“嗯,媽來了,別害怕。”

祁有歲将臉埋進鐘雪盡的懷裏,尾音逐漸像是山間的岚霧,被風一吹,便弱了下去,小聲道:“有歲這次有很乖,一直在等你.......沒有亂跑........”

“你別生我氣.....”

說話間,祁有歲再也支撐不住,被淋得濕透的身體無力順着鐘雪盡的身體慢慢滑下去,聲音像細弱的小貓,無力地央求着:

“.........你和爸爸,別丢下我........”

“.......帶有歲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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