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登場(三)

聽罷陳小慧的哭訴,張強表情不自然地為自己辯解:“我常年在外跑車,不知道你在家過得這麽辛苦。”他活得像一截浮木,無知無覺,且瞎且聾,他不關心第一個女兒被母親丢棄,第二個女兒被妻子和妻弟合謀販賣,他的妻子被婆婆和弟弟吸幹了血液,變得懦弱扭曲。

人類是群居動物,在農村的鄰裏鄉親之間體現得最為明顯。誰家丢了只雞,誰家多了條狗,誰家買了個媳婦,誰家沒有兒子,雞毛蒜皮的小事經過口舌的加工,化為惡毒的箭矢戳進話題中心人物的心髒。長期居住于異化的環境,陳小慧并非天生蠢笨不堪,她看不到正确的路,便只能蒙着眼朝懸崖走去。

師嵘不願讓兩個孩子繼續圍觀人世間的苦難,她問:“大家還有別的問題嗎?我的小孩們要回學校上課了。”

“等一下,師女士。”坐在第二排的中青報記者舉手,“請問剛剛您丈夫說小雪可能是被賣掉的,可以詳細說說是什麽意思嗎?”

“這件事不方便透露,我們還在調查中。”師嵘說。

“請問您的兒子當年被拐賣到了哪個地方?”另一個記者舉手。

“安徽阜陽曹窯村。”師嵘說,“各位有空閑的話,可以去那個村子實地考察一番。”

這是把記者們當免費勞力使喚,邢泱笑起來,暗忖師嵘不愧是姐姐宗政茜的好朋友,倆人的脾氣十足的相似。

溫德澤帶着溫翎和溫瑞雪出去吃飯,師嵘留在會議室繼續解答記者們的問題。柯熠辭等在門口,問:“你們下午有課嗎?我開車送你們。”

“有。”溫翎說,他轉身向父親比劃【我和他去吃飯。】

“行,去吧。”溫德澤說,“注意安全。”

兩人并肩走出酒店,柯熠辭感嘆:“真難啊。”

【像兩個世界的人。】溫翎比劃【相互覺得對方是鬼。】

“我打算申請出差去安徽一趟。”柯熠辭說,“我去阜陽的那個村看一看。”

溫翎看向他,問:“為什,麽?”

“我想做點什麽。”柯熠辭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我會找到買家,也許能找到更多被賣掉的孩子。這是一個龐大的專題,值得我花費時間探索。”

Advertisement

【我和你一起去。】溫翎比劃【我記得很多細節。】

柯熠辭驚訝地看向溫翎,他以為溫翎這輩子都不會想回到那個鬼地方,主動回憶童年創傷是一件痛苦至極的事。他卻忘了,溫翎倔強的本性。

【我要回去。】溫翎比劃。

長途跋涉終于到家的第一個晚上,溫翎整晚發高燒。他頂着滾燙的額頭,遲遲不敢合眼,他緊握着妹妹的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失去了妹妹的蹤跡。黃豆寸步不離地守在床腳,偶爾站起身趴在床上用鼻子拱溫翎的手。

二十歲的溫翎難以想象幼年的自己哪裏來的能量和勇氣,美滿幸福的生活堆出了他溫潤柔和的品質,卻也挫平了他的棱角。他畫着象征美好吉祥的山水花鳥,導師曾評價他的畫“形有餘而力不足”,團花錦簇,綿軟脆弱,不夠讓人印象深刻。

借這次機會,溫翎想要重新撿回迷途的勇氣,他不想因為兒時的經歷而被當成溫室裏的花朵,他要直面人世間的苦難醜惡。

他無法說話,就讓畫筆替他發聲。

“好吧好吧。”柯熠辭應道,“你怎麽跟你爸媽說,說你去采風?”

溫翎點頭,他比劃【你打算什麽時候出發?】

“下周二。”柯熠辭說,他神色略微不自然,“倪方俐也去。”

溫翎想了想,比劃【她和我想的不一樣。】

“比你想的好還是想的差?”柯熠辭問。

【我不知道怎麽界定她。】溫翎苦惱地撓撓頭【大概好看的人總能獲得最多的原諒吧,我覺得她很有意思。】

沒想到小孩還是個顏控,柯熠辭探究地看向溫翎:“你覺得我長的,像那麽回事嗎?”

溫翎誠實地比劃【你和她是兩種風格,你沒有她好看。】

柯熠辭危機感爆棚,他可沒有忘記溫翎仍處于探索性取向的階段,也就是說,這孩子是薛定谔的貓,直彎不定。

“我怎麽不好看了。”柯熠辭鑽牛角尖,做主持人的基本條件是相貌周正,他自認長相遠超基準線,讓溫翎幾句話整不自信了。

【你沒有不好看。】溫翎解釋【她更好看。】

“……算了。”柯熠辭放棄争辯,他走進一家蘭州拉面店,“你吃什麽?”

“拉,面。”溫翎說。

“兩份牛肉拉面,再加一碟牛肉、一份烤馕。”柯熠辭掏出手機付賬,溫翎挑了個空位坐下,打開手機查找北京到安徽的飛機票。

柯熠辭坐在溫翎對面,眉眼認真地看手機。

溫翎戳戳柯熠辭的手背,問:“你,看什麽?”

“看洗面奶。”柯熠辭沒好氣地說,“一定是我的洗面奶不夠好,讓你看不清我的長相。”

溫翎抿唇笑,他沒想到柯熠辭這麽在意他随口的一句評價,他找補道:“你,好看的。”

“敷衍。”柯熠辭聽着小孩技巧生疏的甜言蜜語,不自覺地嘴角上翹。他關掉淘寶頁面,拾起筷子夾起一角烤馕,放進嘴巴咀嚼:“味道不錯。”

溫翎埋頭吃拉面,本來十二點就該吃的午飯硬是被洽談會拖到兩點,他早就饑腸辘辘,兩眼發慌。

柯熠辭看着小朋友明顯加快的進食動作,他開口提問,借此拖慢溫翎的吃飯速度,免得對方吃得太撐不舒服:“你幾點的課?”

“三點,嗝——半。”溫翎噎了一下,忙低頭滿桌子找水杯。

柯熠辭遞給他一杯溫水,笑着說:“慢點慢點,我不跟你搶。”

“嗝。”溫翎接過水杯,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地灌進胃裏,長舒一口氣,大概有了飽腹感,他恢複了以往細嚼慢咽的吃飯方式。

【我不太能承受饑餓。】溫翎不好意思地比劃【抱歉。】

“咱倆之間不必道歉。”柯熠辭說,不過他确實有被溫翎狼吞虎咽的模樣吓到,“你看起來很慌張,為什麽?”

溫翎摸摸自己飽脹的胃部,比劃【我害怕饑餓的感覺,可能因為,】他試圖用平淡的語言敘述殘酷的過去,【從我被拐走到被賣掉,中間大概有一天半的時間,他們不給我吃飯。】

【我那時候剛六歲,六歲的孩子已經記事了。】溫翎比劃【他們怕我不服從買家,一直等到買家給我第一口粥。】

【我感覺自己像條小狗。】溫翎比劃【當然逃跑的時候也餓過幾頓,不過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挨餓。】

柯熠辭半晌說不出話,溫翎最不需要是遲到的安慰,況且安慰并不能撫平舊日的傷疤,他問:“拐賣你的人**抓到了嗎?”

【抓到了。】溫翎比劃【判了八年,他們早就出獄了。】

“買家判刑了嗎?”柯熠辭問。

溫翎搖頭。

“我想問一個問題。”柯熠辭說,“我一直想問,但沒有機會問出口。”

溫翎說:“什麽。”

“我聽我爸說,你本來能說話,被拐賣之後,回來就不會說了。醫生診斷是心因性失語症,”柯熠辭斟酌措辭,“你有頭緒嗎?是什麽原因造成了你不能說話?”

柯熠辭問到了溫翎內心深處掩埋的秘密,不能說話是一道牢固的枷鎖,既保護他又阻礙他。依靠這一處隐秘的殘疾,他引發了買家和賣家之間的糾紛,進而帶給他回家的希望。

與其說他是悲慘地患上失語症,不如說他選擇殘缺,以失去聲音為代價換取曙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