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所謂風水寶地,大概還稱得上是比較避諱的地方罷──将陰宅建在山谷中,是南地人很忌諱的事。跡部拎著壇不知道什麽名字的酒随意地在無名碑前找了塊兒石岩坐下,也顧不得那石頭上還夾生著雜草了。
拎起壇子猛灌一口,跡部微擡起壇底告慰“故人”。酒水淌下濺起水花,又沒入泥土。
“喂,手冢。”跡部揚起下颔:“你很大的面子啊,嗯?本大爺現在也是坐擁江山的人了,專程跑這麽遠的路來看你一眼。你敢給本大爺露出那種視若無睹的表情試試?!本大爺立刻把你的情書燒給不二!”
谷裏原本很少起風,然而石碑兩旁的梨樹還是搖起了枝桠,跡部轉轉眼,忽而一手拍在腿上大笑道:“我猜想不二肯定很有興趣!”待到風漸漸平息下來,跡部看著一字也無普通得一塌糊塗的青色石碑,故意諷刺道:“你說說你們兩個,原本都是能與本大爺平分秋色的家夥!卻都早早自己去見了閻王!怎樣,現在看本大爺坐擁江山、有沒有後悔自己那麽早就死了!啊?”
“喂!手冢,你是本大爺親手送上路的。不管細節如何,這一點都不會改變,本大爺從不推卸責任──所以、我也把不二帶給你了,就算我們,扯平了罷。”反正四下無人,跡部撇撇嘴,無所顧忌地仰頭灌酒。風再次吹動樹枝沙沙作響,跡部喝完酒将壇子随手一扔起身抽出随身帶的珏螟劍親手在石碑上寫了幾個字。金石之聲清脆連貫,紛紛揚揚的石沫完全沒有影響到舞劍之人的動作。
其實已經快有一年了,距離手冢在他面前倒下的時候。
然而只有真正站在碑前俯看的這個時候,他才确實地感受到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的差異。想來手冢與那個人身量幾乎相當,跡部則略欠一點,至於不二、就根本是少年的身量了。
可是現在,他和他活著,即使他再也不會叫他的名字。
可是他和他,卻只能躺在冰冷的墓地裏。
他看著自己寫下的字,不覺別過眼去。
“手冢,天下,本大爺接收了。從此以後這個天下與你、與你們,再無關系。
“所以這一次,好好在一起罷。”跡部轉過身走,擺擺手。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謝謝了。”
一步一步踩在夕露未幹的草地上,錦履也有了濕意,走出山谷之前跡部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過頭朗聲喊了一句:“對了手冢,你房裏的凝筱本大爺娶了,跟你知會一聲,你好好跟不二交待一下罷!至於不二你想看的情詩嘛,本大爺今次沒帶,下次燒給你!”說罷跡部大笑著揚長而去。
伴随著朗朗的笑聲,山谷中清風不止。恍惚間仍是瀛臺玉雨裏,歲月靜好的光景,有一個少年、倚靠著另一個少年,夢中呓語。
蒼青色石碑上沒有銘文沒有落款。唯八字兖文遒勁有力,盡顯芳華。
上書。
黃天
泉 上
碧人
落間
終章 天上人間(下)
最後一個國家來降的時候,跡部迎娶了莫凝筱,大婚禮上直接冊封為後。冊诰由新相國忍足侑士一手起草,婚禮上亦由他親自宣讀。跡部坐在上位看着華衣鳳冠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笑得悲辛無盡的女子,回想起在那無名院落裏久久跪在手冢旁邊除了流眼淚什麽表情也沒有的人。
為什麽娶了她呢?大概因為這是唯一一個敢否定他所言的女人罷。
“我知道先生他,心裏有一個人。可是他們,一定是永遠也不能在一起。”
“那只能說是他太沒用了!如果是本大爺的話,怎樣都會奪到手。”
“不、不是的。陛下,如果真的如您所言,您又怎麽會,明明心裏有一個人,卻必須去娶一個毫無幹系的女人?”
“……本大爺心裏,只有自己。”
“不是的。陛下。不是的。不是的。我們其實,都只是要不起。是我們要不起而已。”
……
“先生也好、凝筱也好。就算是陛下您擁有了天下,也要不起,要不起一份長、相、厮、守。”
……
“我們都要不起……我們都要不起……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1]。可是我們,都沒有選擇。”
……
“本大爺娶你。”
既然無論怎樣都要娶一個,又反正不能是那一個。
那麽究竟是哪一個,還有什麽關系呢?
他看着凝筱,耳邊是那人立在殿前宣讀诰封的聲音,帝王輕輕勾起了唇角,新後盛妝的臉頰上一滴清淚滑落無聲。
新婚之後便是國喪。
不知為何,不過一年時間而已。往日裏在戰場上早已殺人無數,卻在這一年才突然有種——啊,原來每天都在死人、的感覺。不同的是他要守喪了,這一次是為他名義上的母親。
他的第一任母親死去的時候,靈堂是他親手布置的,因為沒地位沒錢沒靠山的皇子使喚不動仆從。
他父王死去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忙着保護他與刺殺他,他則忙着被保護及躲避暗殺。記得躺在面前棺椁裏的的這位當時好像說過,是找了個人替他守喪,免得他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然後終于有一天,說這番話的女人躺進去了。
以後也會有一天,是他自己躺進去。
那時候也有人這麽跪着麽?
忽然變得很吵。跡部看一眼跪在不遠處角落的幾個太後生前的男寵們,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哼哼唧唧,聽得跡部眉間一動,還不待他開口就有人先一步将人都遣了下去。跡部看了那人一眼,閉上了眼睛。
女人死之前的晚上,躺在病榻上看起來精神還不錯。跡部面無表情給她喂了藥,難得她都喝了下去。喝完還看着他笑,害他以為人已經神志不清了。
女人說:“人道是知子莫若母。我果真不是你母親。”跡部沒有應聲,心想确實是病入膏肓了罷,也就不接話了,誰知女人卻笑得很清明。
“你恨我麽?”跡部想了想,別開眼:“沒什麽可恨的。”是實話。确切說,是根本沒什麽感情。
“你想說,我們根本就沒有感情是罷。”跡部看着她也沒有點頭。
“可是我讨厭你啊景吾。”跡部擡眼看她,仿佛一夜枯槁的女人笑笑:“你知道麽?當我以為終于可以、有一個孩子的時候,你那雙眼睛、就告訴了我,你永遠也、不會接受、我作為你的母親。
“難道不是嗎?”跡部斂目仍是不語。
女人深吸一口氣,似乎耗盡了力氣聲音忽然疲憊不堪:“是我們沒有母子緣分罷。如今,你也算成家立業了,我這個失敗的母親,也可以安心了。你走罷。”
是日夜,冰帝懿敬榮彰德宣太後病逝福壽宮,虛年四十又七。
終于等帝王跪夠了三日侍婢卻說王不讓她們跟着也不知去了哪裏,想着他幾乎沒吃過什麽東西忍足攥緊了手徑自往偏僻院落走去。很多東西都不能改變了,就算他們都知道。但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一年前也是第一場雪開始下的時候,是手冢微仰着頭,單手負在身後立在那棵樹下,一年後同樣一身白衣喪服的人站在同樣的地方。
不同的只是那時候跡部叫他,那人便應聲倒下,屍體因為僵硬與冰冷,激起雪花重重,那時的跡部愣在那裏,什麽也沒有做。
真是驚人的巧合。
忍足接住那人倒下的身體,摟緊他,感覺到溫熱,他仰起頭咬緊了下颌,像是無限感恩。
已經一年了。整整一年。
将人抱高一點,忍足側臉去溫暖他的脖頸。緊緊閉着雙眼的人緩緩捉住了他的衣襟。
雪下大了。
那人說。
“我,只有你了。”
他看見漫天飛雪的青天,一片陰霾。
終
注:[1]原詩出于唐·崔郊《贈婢詩》,全文“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候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OA番外 浮生夢好
國考揭榜,第一科的“天子門生”。前三甲是跡部欽點的,國宴上見到本人卻覺差強人意,大抵是銳氣不足的關系。不過意外地見到了故人,雖然佐伯的文章他沒有見過,但是這位故人願意參加科考,又一舉中了第四,跡部便覺十分欣喜。
最難能可貴的是佐伯并不拘謹,這在他正式登基以後還是第一次,于是便又憑添了分好感。
國宴上不好有失偏頗,佐伯倒也十分默契,宴下了兩人一起在西苑小敘,一如當年。
時逢盛夏,那株石梨花開得正好,入夜裏淡淡的梨木香悠悠轉轉,混着酒香。佐伯忽然感慨萬千:“我先前去看了那兩人,雖然由我來說很是奇怪,但是跡部,還是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