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絕望開花

倪夢沒由來得一陣恐慌,他沒忘記今天還會發生什麽大事件,立刻跟了上去,對上東準疑惑的視線,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出去你可能不信,我怕打雷。咱倆能一起走嗎?”

他當然沒給東準拒絕的機會,直接收起自己的卡通傘鑽進了對方的傘低下,“哎呀,老師說要有同學愛,你這麽好,一定會幫幫我的,對嘛。”

東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要是普通人早被盯得落荒而逃了。

倪夢若無其事地哼着歌,見他不動,直接伸手接過了雨傘,“哥哥比你高,我來撐吧。走咯。”

也真是應景,還沒走出兩步,天空就轟隆隆地打了一個響雷。

東準仍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慢慢道:“你不是怕打雷嘛?”

“……”

倪夢回憶了下電視劇裏的柔弱女主角都是怎樣撒嬌的,試探性地喊:“嘤嘤嘤?”

“我這樣夠不夠怕打雷?要不然我再嘤一遍?”

“……夠了。”東準偏過頭去,好像有點不忍直視。

雨下得不大,兩人慢慢走着,不一會就到了別墅區門口。

“你要不要邀請我去你家喝杯果汁?”倪夢覺得自己真是沒臉沒皮到一個境界了。

他也不知道東準是啥時候對他産生超乎友誼以外的異樣感情的,但應該不是現在。他都有點煩自己這麽粘人。別說對方了。

果然,東準淡淡地丢了句“下次吧”,就拿走了倪夢手裏的傘,靜靜地看着他。

“你咋還不走?”回過神的倪夢奇怪道,“看我幹啥?”

“你準備變落湯雞嗎?”東準神色頗為無奈,“你怎麽還不把傘拿出來?”

“害,這不是一想到要和你分離就有點丢魂兒了嘛。”倪夢從書包裏拿出海綿寶寶卡通傘,撐起走了出去,“明天見啊小家夥兒。”

別墅區門口就有公交站,正好787開了過來,倪夢上車走到最後一排坐下,往窗外看去,東準還站在那裏,沉默地看着車開的方向。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宛若一朵矜貴的木芙蓉。

回到家,原梅女士已經走了。倪夢的幼兒園和小學都是在距離虎市車程兩小時的偏遠小鎮上就讀的,那是原梅女士的根。

她在小鎮的中心小學旁邊開了一間小吃店,即使倪夢來到了虎市,她也沒有離開。只每周六會過來一趟,周日回去。

上一世的今天,倪夢睡過了頭,沒去學校,也沒有送東準回家。東準在日記裏寫道,回家的半路,被東英接走了。因為媒體堵在了小區門口。

剛才送東準回去,卻沒有見到其他人,難道是因為他的舉動改變了事情的軌跡嗎?

倪夢眼皮逐漸沉重,漸漸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早,鬧鐘準時響起。倪夢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了下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刷牙,用最快的速度沖向公交站。看着站臺左側排列整整齊齊的公共自行車,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辦一張公用自行車借記卡。

左等右等,787姍姍來遲。

以前,對永遠也睡不飽的倪夢來說,起床靠的是一身正氣。現在,準時起床的動力只是東準。

可是直到下午,東準都沒來學校。倪夢心裏又開始沒由來的陣陣恐慌,這心跳如擂鼓的感覺就像前世婚禮進行到一半聽見東準來電。

可前世的今天,東準并沒有翹課啊?

一切事物看似在掌控中,卻又脫離了原先的軌道。

臺上數學老師要他們拿出前幾天考試的卷子。倪夢低頭翻書包,指腹觸碰到一本磨砂粗糙的筆記。

對了,“東準的日記”還在他這。

如果他昨天猜得沒錯,那麽這本日記一定是“更新”了。

倪夢心跳得厲害,小心翼翼地翻開冊頁,好像翻的不是單純的一本日記,而是少年珍重的心事。

2004年 2月29日

不知道哪堵牆漏風。有媒體拍到她的事情了。東英花了好多人情和價錢壓了下去。不知道能壓多久。

我問她,他這樣對你,為什麽不離婚呢。

她說,

如果離婚,我将一無所有。

如果離婚,我和姐姐會被人看不起。

如果離婚,那些人該怎麽嘲諷我們……

可是她活得這麽辛苦隐忍,還是改變不了她和我們都活成了一個笑話的事實。

我很不喜歡現在的狀态。

非常的痛苦、壓抑。

每一次呼吸我都覺得惡心。

一想到我和他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就要窒息了。

他只打過我一次。就是我撞見他們争吵,為趙靈犀辯護的那次。那一次我要驗傷報警。

姐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問:你難道真的準備把我們的父親送入監獄?

是我錯了嗎?一瞬間,我對自己的三觀産生了懷疑。

趙靈犀無疑是世上最在乎我們的人,可她同時也是拖我們入深淵的人。

為什麽他不能死呢?

他死了,我就解脫了。可趙靈犀或許會崩潰。

那就我死吧。

“啪”的一聲,倪夢決絕地合上日記本,利箭般沖出教室,将數學老師的怒吼甩在了身後。

“倪夢——你去哪裏?”

倪夢首先來到了東準家,卻被小區保安攔在了門外。原因是昨天半夜有一大批媒體過來,驚動了警方,天亮才全部散開。之後保安因為沒盡責被業主投訴了。

現在除了本小區常駐人口,一只蒼蠅都不能放進去。

“媒體過來幹什麽?我同學生病了,我給他送作業本!”

“你告訴我他住哪棟,等會我給你送去。”保安閉口不答他的問題。

說實話,倪夢也不知道東準具體的地址,磨了保安半晌,對方也不肯放行,無奈下他只得說,“昨天我和我同學一起來的,就是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初中生。男的,個子到我這裏。”

這時候,傳達室裏另一個值班的保安從窗戶裏探出一個腦袋,“你同學叫什麽啊?”

“東準,你有印象嗎?”

“哦。東東啊。他一大早就出去啦!我看他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以為他不舒服,還問了一句。他說沒事,搖搖頭走了。他沒去學校嗎?”

“沒有!他往哪個方向走了?穿校服了嗎!”

“好像沒穿。往左邊走啦!”

“謝謝!”得到有效信息,倪夢幾乎瞬間猜到了東準的去向。

距離小區左側不遠處有一個半荒廢的湖心公園,投資方原本打算将公園修建好,再造一批園景房,但中途資金鏈斷,一時銜接不上,湖心公園項目就擱置了。前世這個公園項目最後被東英接手了。

而目前的湖心公園,只有一個湖心,沒有公園。

倪夢一路狂奔,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了湖心公園。一眼看去,建了一半的游樂場,一望無邊的湖泊,以及坐在欄杆上,搖搖欲墜的少年。

東準面朝湖心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的臉色蒼白,有些病态羸弱。

倪夢的運動細胞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唯一的優點是耐力跑還行,這一次卻是使出了吃奶的勁,用命在奔跑,甫一停下,喉嚨裏火燒火燎,胸口更是鈍痛得不行。

“東準——”他的聲音嘶啞,膝蓋酸軟,小腿直打顫,站也站不穩,有氣無力,仍舊是弓着腰慢慢挪過去。

“東準。”

似乎是想不到對方會在這個時間點跑來這裏,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年忽然清醒,疑惑地轉過頭來,霎時訝然。

“東準,拉我一把。我沒力了。”擔驚受怕了一天,看見東準仍舊平安無事,倪夢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一瞬間脫力跌坐在了地上。

東準連忙跳了下來,跑到他面前,将他拉到了旁邊的長凳上。

“別……讓我躺一會,累。你坐。”倪夢躺在了地上,劇烈地喘息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複。

“半條命都給你了。”他伸出胳膊蓋住自己的眼睛,在陰影下苦笑。

東準像三好學生似的,把手放在膝蓋上端坐着,低垂腦袋發着呆,似乎在想他怎麽會來。

“小家夥兒,你不守信用。”倪夢恢複了些,也不起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看着東準。

東準沒有對上他的視線,一直看着自己的膝蓋。

“昨天明明說好今天見的,你怎麽跑來跳湖了。”

東準微微擡起頭看向他,似乎很驚訝。

“你要不要照照鏡子。”倪夢對上他的眼睛,面無波瀾地說:“你臉上寫着好想去死。”

“發生什麽事了小家夥兒。”倪夢放輕聲音,讓它聽起來更為舒緩溫柔,“和我說說吧。我想幫你。”

“我覺得很無力。”

良久,東準澀然開口。

“無力改變自己,無力改變他人,無力改變這糟糕透頂的一切。”

“我看不到希望。”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離開東英。她不離開,傷害就不會停止。”

“我每時每刻都處在極端的煎熬裏。”

“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覺得窒息。”

“我好難受。”

“無數個聲音在我耳邊在我心裏說,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

“死了就解脫了。”

可他不敢。

他不敢現在就去死。

他不敢現在就放棄觸手可及的溫暖。

他沒有再說了。

倪夢卻不争氣地被捅了心窩子。他艱難地爬起來蹲到東準面前,握住對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聲音低低地說:“你就當是為了我。”

“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我永遠不會惹你生氣讓你傷心。”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對不對?”

他說着擡起頭,東準卻悚然一怔。

從來吊兒郎當的少年,哭得難以自己,一向盛滿陽光的眼睛此刻充斥着深不見底的絕望。

“算我求你。”

“活下去好不好?”

倪夢紅着眼睛,哽咽着說。

東準着了魔般,伸手接住對方滾落的眼淚,指尖猝不及防地被燙了一下,連同鈍痛到麻木的心也震顫起來。

對于抑郁症患者而言,死亡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相反活着才需要更大的勇氣。

他們無時無刻都得戴着沉重的面具,身負枷鎖,在大衆面前扮演一個只會笑不會哭的木偶人。

雖然讓東準背負他的期望活下去,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可他做不到再一次眼睜睜地看他離開。

“我知道這對于你來說不公平,我知道你已經被束縛得難以呼吸。可是……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只要相信我就好。”

“沒人能再傷害你了。”

“她不願離開那個人,你就別再去管。”

“以後你和我一起生活,遠遠地離開那個地方。”

“不去看不去想不去聽。”

“你會發現,原來在深深的絕望裏,真的能開出一朵花來。”

絕望裏真的能開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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