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初姒從宮中出來以後, 折去街市買了一點兒物件,所以回到仁明巷時,已經天色漸晚, 她挑開簾幔看外面過路的街景之時, 突然想到自己十月初三前來這裏的時候。

現在所染風寒皆因那日所起,大概當時的謝容珏也看到了自己當日前來, 只是并不想見到她。

其實也是, 這皆由她的妄念所起。

現在也算是了斷了。

沈初姒伸出手接了一點兒雪粒, 卻又在這時, 馬車颠簸了一下,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随後就停了下來。

駕駛馬車的車夫向來極其穩重,理應不當出現這樣的失誤。

蒲雙看了看沈初姒的神色,然後掀開帳幔, 想要查看前面到底出現了什麽狀況。

車夫在前面露難色, 見到蒲雙,連忙湊上前道:“剛剛停得急,可驚擾到了殿下?奴才實在是該死,只是方才實在沒有辦法——”

他手指擡起,指向了前方不遠處, “面前雪地裏好似有只黑貓縮在雪上, 旁邊都是被薄雪壓實的路面, 滑得緊, 這貓又不動彈, 實在是避不過去。這幾日不得見血光, 奴才知曉的。”

黑貓在盛京向來都有通靈辟邪的寓意, 車夫這般決斷, 也是正常。

蒲雙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确實看到一團黑色的影子縮在雪地上,因為天色已晚,看得不是很清楚,若是不仔細看,還只當是樹影落在雪地上。

蒲雙退回馬車之中,輕聲對沈初姒道:“殿下,雪地之中有只貓。”

沈初姒剛剛就聽到了車夫所講,原本垂着的眼睫擡起,“我下去看看。”

蒲雙聞言連忙将折在自己臂彎之中的大氅為沈初姒披上,然後提着燈先行下了馬車。

菡萏提燈照亮雪地,在不遠處的雪地之上,确實蜷縮着一只幼貓,大概只有人的巴掌大,渾身都是黑色的,只身上飄着一點兒雪粒,幾乎要融于這樣的夜色。

若不是地上的薄雪,躺在尋常的青石板路上根本就看不明晰,恐怕車夫早就已經碾壓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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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身體虛弱,所以即便是察覺到有人,這只幼貓也并未霎時間就竄走,而是仍然蜷縮在原地,毛絨絨的耳朵彈了一下,黃綠色的眼瞳閃了閃,擡起頭看着沈初姒,極其細微地喵了一聲。

沈初姒想,這只幼貓大概同樣也是沒有家了。

所以才孤零零地蜷縮在雪地之中。

沈初姒略微俯下身,伸出手想要碰一下它,身上披着的大氅落在雪地中,她的手才伸到半空之中,幼貓就眨了眨眼睛,然後吃力地擡起頭,用腦袋輕蹭了一下她的掌心。

或許是因為在雪地之中躺了太久,幼貓的身上也并沒有什麽溫度,毛上落着的雪融化,有點濕漉漉的。

沈初姒剛剛下馬車之時,就讓蒲雙拿了一塊酥餅在手上,她伸手,蒲雙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将自己手上的酥餅遞給沈初姒。

因為剛剛靠近暖爐,酥餅上面還沾着一點兒熱氣,沈初姒仔細将酥餅掰碎,俯着身一點一點地喂着面前的這只幼貓。

幼貓先是嗅了嗅,然後動作很小地咬着沈初姒手中的酥餅,大概是很餓,它雖然吃得很困難,卻又一直沒有停。

天上仍在下雪,連帶着沈初姒的發梢都沾着一點兒雪,她身着缟素,面上也并無一絲一毫的妝點,漆黑的發中點了一支素花,未束起的發就這麽垂在身側。

卻無人注意到,在距離此處不遠的暗處,正停着一輛馬車。

白蔹之前自然是認出那是公主的馬車,他不敢貿然上前,只得停在原地,低聲詢問謝容珏現在應當如何之時,身後并未傳來一點聲響。

世子現在,應當是并不想遇上殿下的。

白蔹心想。

殿下生來備受偏愛,對待別人也是這樣,而世子和殿下卻又截然不同,背道相馳,大抵就是因此,這兩人并不适合。

所以才走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只是現在為什麽又不走,而是一直停在原地,白蔹卻想不明白。

馬車之中,謝容珏看着沈初姒此時俯身喂着幼貓,淡黃色的光暈照在她的身上,柔順似錦緞般的發傾瀉而下,即便是身姿孱弱,也依然脊背挺直。

大概是先帝将她教養得極好,所以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也未見這位殿下喪失憫弱之心。

他突然想起自己今日到底為什麽要在宮闕之中攔住沈初姒。

其實,他起先确實不想打擾到沈初姒和林霁,所以他只是視線掠過他們二人,連腳下都未停留片刻。

既然是和離,那麽往後自然也當是并無關聯。

無論這位殿下想另嫁何人,往後都當和他沒有關系。

只是他在前往乾清殿之時,想到了今日,是聖上賓天的日子,而今日崔繡瑩在鎮國公府中所說的話,又分明是在沈初姒的心口撒鹽。

其實謝容珏很少考慮到別人的想法,往日裏即便是花娘在他面前哭得再如何傷心,他也從未動過一絲恻隐之心,可是那時連他自己都沒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應當說些什麽的時候,就已經折返回宮門的必經之處。

所幸這位殿下到底也并未如何,對待他的态度溫和而疏離。

謝容珏此時一手挑開簾幔,另一只手在窗邊撐着自己的臉側,一直看着沈初姒擡手将那只幼貓抱入懷中,手指摩挲了下自己的臉側,才放下帳幔。

白蔹聽到謝容珏不含情緒的聲音,“回府吧。”

鎮國公府此時燈火不盛,聖上賓天,京中的世家大族這幾日都不得張揚行事,以往熱鬧的府前現在只空落落挂了兩盞素燈。

崔繡瑩在自己的房中走來走去,面色說不上是好,末了才問坐在一旁的鎮國公謝玄道:“這聖上才剛剛賓天,九公主就與容珏和離,這日後,少不得說鎮國公府趨炎附勢,見公主失勢就當即和離了去。”

崔繡瑩憂心忡忡,飲了一口熱茶勉強纾解心神,“旁的倒也無妨,就算是有些嘴碎的人也不掀不起什麽大浪。只是日後為容珏說親,選些對他日後入仕有裨益的親家,有些人會思慮到此事,多少會有些隐患在。”

“等到喪期這三月過去,”謝玄只嗤笑了聲,“哪裏還有人記得這位落魄公主,天下換了新主,只怕現在巴結太子還來不及,現下和離雖說是倉促了些,但是此事也是必然,容珏遲早要娶家世顯赫的貴女,哪裏願意做平妻的,所以這和離早些晚些都沒有什麽所謂,即便是有人說鎮國公府趨炎附勢,又有何人敢在我面前嚼舌?”

“話都是這般說,”崔繡瑩想了想,“怕只怕太子對九公主還有些情誼在,畢竟他們也是從小同在宮中長大的。雖說這世家輕易動不得,但是若是在容珏的仕途上找些絆子,又或者是到時候指婚給個出身低微的官家女,可就實在……”

謝玄打斷她的話:“為君者哪有什麽婦人之仁,皇室之中又哪有什麽情誼所在?母族落魄的公主不過是空有個公主名號,現在宮中上下就只有這麽一位,日後送去和親都未可知,亦不會引起世家動蕩,我可是聽說了,西羌新換了個小闕王,早就有了和親的心思,新君恐怕還得感謝我們,現在就多了這麽一個現成的人選。”

他說着,頓了頓,“更何況,和離,難道不是九公主自己所提?”

……

謝容珏并未前往之前的書房,他原本在府邸門口頓了頓步,思忖了片刻,然後就擡步前往東側——

府中東側并未沒有什麽院落,白蔹跟在他的身後,心中多半明了。

大抵是拂江院。

世子成親之後,當是有許久都未曾前往拂江院了。

成親之後,其實沈初姒所帶來的的物件并不是很多,寝屋之中只有一些書本,旁的也說不上是有什麽。

梨釉在走之前其實也沒有廢多少心神,就早已經收拾得幹淨,就連屋中的香味都被開窗通過風,再無彌漫開來下來的香味,只有些用不上的物件還留在屋中,不便帶走。

梨釉之前囑托過府中的管事李弘才,只說這些物件扔了就是。

所以現在李弘才正在拂江院中支使着人前前後後搬東西,所剩下來的東西并不多,只花了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将近收尾了。

李弘才見到謝容珏出現在拂江院之中時,面上瞬時間露出來一點兒詫異,趕緊迎上去,躬身禀告道:“世子,院中上下已經基本上都清理幹淨了,公主的侍女基本上已經将物件帶走,除了些實在不便帶走的,其他的并無什麽遺漏。”

謝容珏嗯了一聲,擡眼看了看院中所植的桃樹,李弘才順着看過去,忙道:“這是公主殿下先前栽種,應當如何處置,還未問過世子的意思。”

桃樹交錯的枝桠上面已經積了一層雪,有時枝桠顫動,還會落下一點兒雪沫。

謝容珏看了遠處那些桃樹片刻,談不上是含着什麽情緒:“拔了吧。”

既然是無用之物,留在這裏自然也是沒有什麽必要。

李弘才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連忙诶了一聲,走到旁邊正在忙活着的家丁那裏,低聲耳語了幾句。

卻又是在這個時候,李弘才想起什麽一般,快步走到謝容珏身邊,“那世子……桃樹下埋的酒應當如何處置?”

“酒?”

李弘才像是詫異于他的不知情,解釋道:“公主殿下在樹下埋了一壇酒,是想着贈與世子的,應當是還沒有送出去的機會,就這麽一直埋在桃樹之下。”

他說着,好像是覺得有幾分感慨,“世子喜好美酒這件事,盛京一打聽便知。之前老奴聽幾位侍女閑談過,早在三年前,殿下就在绛月殿之中親手埋下這壇酒,這麽幾年下來,想來也應當是不可多得的美酒了。”

“只是可惜了,殿下大概并不知曉,就算是再好的酒,世子爺也從未喝過第二杯。”

李弘才說完這些話許久之後,都未曾聽到謝容珏應聲。

他暗暗思忖自己剛剛那些話是否犯了忌諱,想着或許是因為世子并不喜歡被人打聽喜好,便也面色讪讪,心中難免為殿下惋惜。

雖然只和這位公主殿下相處了月餘,但是府中上下的奴役哪有不交口稱贊這位殿下的,相比于伺候其他的人,大家都想前來拂江院伺候。

只是可惜了。

今日和離以後,還不知道往後的世子夫人又是個什麽樣的貴女,應當是再也遇不到如殿下這般性情的世家女了。

周遭久久未曾有人應聲,李弘才試探着喊道:“……世子?”

謝容珏擡眼看了看不遠處的那幾株桃樹,面上談不上是有什麽情緒,他并沒有回答李弘才的話,只是擡步,走進了屋內。

李弘才不解其意地站在原地,擡起頭看向沒有跟上去的白蔹。

他年歲大了,不能了解世子所想是自然,白蔹是從小就跟在世子身邊的親随,想來應當是有幾分了解的。

他這麽懷着點疑惑的目光看向白蔹之時,卻也只看到了白蔹朝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世子所想,白蔹也不敢随意揣度。

寝屋內陳設并無什麽變化,好像之前的月餘,只是一場倏然就醒的夢境一般,就連之前彌漫在空中的香味都了無痕跡。

謝容珏自成親之日起,就只來過這裏一次。

而來這裏的字字句句,都是說着自己的無意,也并不想這位殿下在自己身上白費功夫。

謝容珏的視線掠過被整理得整整齊齊的書櫃,上面的策論原本是被随意放置着的,大概是因為沈初姒翻閱過,所以按照所寫概要分門別類地放好。

他的目光只停了片刻,然後就落在了布在屋中的暖爐上。

謝容珏之前所居的院落從來都沒有布置暖爐的習慣,但是之前因為娶新婦,所以崔繡瑩準備了暖爐,布置在屋中。

因為是鎮國公府的物件,所以侍女自然也是沒有帶走。

炭木早就已經被燒得灰白,在這灰白之中,有點兒深色的物件就格外的明顯。

雖然早就已經被燒了大半,但是謝容珏還是可以辨認得出,這是當日沈初姒在佛寺之中為他所求的……平安符。

現在就靜默着躺在炭盆之中,被燒的邊緣焦黑,上面也早就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沈初姒之前所求,是祝他夙願得償。

大概是覺得自己圓了他所想,所以這枚護身符,也已經被她丢進了爐火之中。

沒有絲毫用途了。

他已經得償所願。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新在7.10號晚十一點半,努力變成大肥章,因為要上一個很重要的榜單,貼貼追更的寶貝!本章兩分評論十號之前都有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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