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謝容珏站于金銮殿外, 擡頭是未滿的月色。

他其實很少會糾結因果,更遑論這原本就是他自己所求,只是剛剛倏然想起那日的時候, 卻忍不住想到了和雍十六年初的春寒料峭, 那個姑娘穿着襦裙,明亮而清透的眼瞳。

遠去的記憶紛至沓來。

他随手給的一顆饴糖, 成為了後來這樁荒唐婚事的因果。

他自年幼時起, 就一直很少被人堅定的選擇過, 甚至就連出生都不是被期許的, 所走的路也大都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可那成親的月餘, 這位殿下看向他的時候,卻又永遠都是執拗而堅定。

大概是自幼就被先帝捧在手上,所以看向別人的時候, 也從來都是遵循本心, 坦蕩到讓人忍不住避開視線。

日後見她,即便是被人非議的困頓之地中,也永遠挺直脊背。

謝容珏笑了笑。

其實那日在雲來賭坊顧陽平說的也是事實,自己确實不過就是個替代品而已。

月色清冽,謝容珏随手将手中的銅板一抛——

他垂眼看着被宮燈照得邊緣發光的銅板, 不出所料的大兇。

宮宴結束之時, 已經酉時過半。

沈初姒回到院中, 坐于梳妝鏡前, 梨釉才剛剛将她發間的素花拆下放在小桌之上時, 門外的蒲雙也就是這個時候進來, 似是猶豫了一會兒, 才開口道:“殿下, 林太傅和林大人前來拜訪。”

沈初姒現在孤身住于這裏,林霁自然也是知曉,他向來守禮,雖說有林太傅同行,但是現在來訪,卻談不上是什麽好的時機。

她坐在鏡前,将剛剛放在一旁的外衫披上,然後擡眼看向蒲雙:“讓他們進來吧。”

林太傅雖然早已致仕,但他既是先帝恩師,又曾經做過沈初姒的夫子,無論如何,沈初姒也不可能将他拒之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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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世代都是書香門第,所有子弟幾乎都是從文,出了不少極為盛名的大儒,林霁在其中卻又稍顯不同,相比于追求清譽的文臣,他手握大理寺,說是少年權臣毫不為過。

林太傅年歲已大,身體略顯佝偻,面上是縱橫的溝壑,此時臉上帶着和藹的笑意,看着沈初姒款款走出。

先帝病後不久,就曾托自己的恩師日後照料沈初姒一二,林太傅也聽得出來沈兆那時的意思,大概就是看中了林家的向來清正和林霁的前途無量。

只是話沒有明說,也不勉強,只是有這麽一層意思。

只是後來沈初姒卻又嫁給鎮國公世子,這件事自然也是無從談起了。

“太傅,林大人。”沈初姒溫聲,“此地風寒,太傅年事已高,若有要事,還請進屋詳談。”

“不必。”林霁開口,“我與祖父這時來訪也實在是有些不妥當,就在此處談就好,雖然祖父亦在,但是若是進了屋內,難免落人口舌,殿下清譽為重。”

林太傅也在這時輕輕拍了拍沈初姒的肩,“如珩說的對,我們已經是冒昧來訪了,若是還要損殿下清譽,那當真是罪過了。”

如珩是林霁的字,沈初姒擡眼望去,看到林霁站在月色之下,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

沈初姒知曉林太傅不會改變想法,也沒有再堅持,就只是站在原地等着林太傅開口。

今日他們的來意,她也略微猜到了一點兒,但是不敢斷定。

“先帝駕崩,殿下孤身一人住在這裏,盛京城之中上下的風言風語,我雖然不大出門走動,但也聽到家中女眷和我講過。”

林太傅語氣和藹,十分有大儒風度,“陛下現在剛剛登基,朝中事務繁雜,難免有很多事情顧不上,有所疏漏。殿下住在這裏,想來當是受到了不少委屈。”

“承蒙太傅關心,”沈初姒搖了搖頭,“父皇之前就曾為我思慮周到,安排妥當,并不曾受到什麽委屈。”

林太傅聞言,輕聲嘆了一口氣,轉而說道:“先帝重病之時,我曾受诏進殿,先帝托我照顧殿下一二。”

“而後不久,殿下就嫁入鎮國公府,我們林家自然也不好插手其中,而現在我思前想後,殿下不缺金銀財物,亦不缺些尋常的物件,京中的風言風語皆由殿下和離所致——”

今日林太傅為什麽帶着林霁一同前往這裏,沈初姒大概也知曉因果了。

林太傅是沈兆恩師,沈兆亦對太傅有知遇之恩,私下之中與林霁也是以叔侄之交看待,林家向來不是忘恩負義之輩,現在來這裏,是為了想解她的困頓。

林霁是什麽人,盛京中所有世家貴女都想嫁的如意郎君,少年入仕,聲名滿盛京,沈初姒現在被暗地裏譏诮不過就是因為無人庇佑,日後也得不了什麽好的婚事,若是二嫁入的是林家,那麽暗地裏譏笑的人自然是啞口無言。

林太傅拉過站在自己身邊的林霁,“其實原本不應當這麽早就說這些事情的,但是又怕日後有變。”

“如珩是我看着長大的,這孩子知冷熱,也潔身自好,後院裏并無侍妾通房,林家家門也從來都是容不得些腌臜事,若是殿下願意,就把林家當成是自己的退路就好。”

雖然之前心中已經有了預料,但是沈初姒聽到林太傅說完這些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朝着站在不遠處的林霁看去。

盛京民風還算是開放,尋常人家娶二嫁之身也多見,但是世家子弟卻很少有娶二嫁身的,要麽就是充作平妻,要麽就是做了續弦,可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卻是林霁。

林霁毫不詫異自己的祖父說出的這樣的一番話,也像是早有預料般,面上仍然是清潤的笑意。

剛剛在金銮殿之中,林霁就一直在思慮這件事,林太傅年事已高,大典結束就已經歸家,并未參與宮宴,而宮宴剛剛結束,林霁就趕回家中接來了自己的祖父。

就只是為了這麽一件事。

林太傅頓了片刻,開口道:“我在陛下面前也算是有幾分薄面,若是殿下應了,那我不日就進宮,與陛下提一下此事。”

邺朝其實并未有明文規定,若是做了驸馬就不得為官,但是這件事多少都會對林霁的仕途有所影響,關于這點,林霁和林太傅也應當是心知肚明。

沈初姒心中暗嘆一口氣,她對林霁并無任何男女之情,即便是知曉林太傅這般作為,是為她考慮周全。

盛京氏族官吏趨炎附勢者不在少數,沈琅懷對她态度冷淡,多少人看在眼裏,捧高踩低者也是比比皆是。

林家原本可以置身之外。

她默了片刻,剛想開口拒絕,突然聽到林霁對林太傅道:“祖父。我與殿下還有些話要說。”

林太傅自然是知曉林霁向來守禮,不會做出什麽不規矩的事情,便擡着眼睛看了看沈初姒,似乎是在征詢她的意見。

沈初姒沒有想到在這時林霁突然開口,頓了片刻後點了點頭。

她跟在林霁的身後,走到了一處僻靜地,與仆役和林太傅所站的地方并不遠,距離把握得極好,既不會顯得逾矩,也不會讓旁人聽到這邊的談話。

月色照在林霁身上,他問道:“殿下剛剛……是想出言拒絕吧。”

林霁早慧,洞察她所想也很尋常,沈初姒點了點頭,“我知曉林太傅此舉是為我思慮周全,林大人亦是少見的少年英才,但是京中其實流言與我來說不算是什麽,我也并不想這般早地再思慮婚事。”

“此事并不急,”林霁溫聲開口,“殿下可以好好思慮以後再給予答複,不用擔心我會改變想法。”

林霁從前做過皇子伴讀,與沈初姒其實也只是幾面之緣的關系,印象中的這位少年郎君時常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讓人如沐春風。

沈初姒沉默了會兒,然後才擡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林霁。

“父皇所托太傅此事,只是因為擔心我,怕我并無兄長和母族,日後受人欺淩,”她聲音很輕,“你們想要盡這份心意,我需得替父皇謝過你們,只是婚姻大事并不是兒戲,我與鎮國公世子的那樁荒唐婚事,你也應當知曉。”

沈初姒攏了一下自己的外衫,“林大人日後前途無量,沒有必要因為父皇所托,就做到這種地步。”

林霁聞言,站在原地,并未說話。

沈初姒只當是他想明白了,卻突然聽到林霁在自己面前開口。

“殿下。”他聲音清潤,“若是我說,這并非全然是先帝所托,而是我自己……甘願呢?”

晚間風大,謝容珏心情不虞的時候,時常會孤身坐在屋頂之上。

往年的十月初三,他向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坐在上面,拿着一盞酒,也只喝這麽一杯。

今日從宮中回來之後,他也反常地上了屋頂,撐着手看了看未滿的月色。

沈初姒所居的院落,距離謝容珏的別院并不遠。

謝容珏随意一看,就看到了竹柏影下,沈初姒的面前站着一個人。

今日登基大典,雖然還在國喪期內,但是因為新帝登基,所以官員全都是身穿官服,林霁今日穿的是靛青色的官服,謝容珏記得分明。

月色清冽,其實他們兩個人站得并不算是近,至少毫不逾矩,獵獵的風吹過謝容珏的耳畔。

他今日也是拿了一盞酒,這酒其實不算是烈,可是喉間卻好像被灼到一般。

明月高懸在他身後,落下了滿身的清輝。

他這麽坐在這裏的時候,并無一絲一毫風流之名滿盛京的纨绔,顯得孤單至極。

謝容珏突然想到從前沈初姒來到別院的時候。

不會介懷。

啧。

作者有話說:

掐指一算,是時候把謝狗拉出來上上分了~

二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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