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假山嶙峋, 流水淙淙,被握住的手腕只是被扣住,力道不大, 沈初姒擡眼往上看去, 恰好對上謝容珏垂下的視線。
謝容珏原本只想着一觸即離,可是卻突然想起來從前在乾清殿之時, 沈初姒拉着他的手指, 輕聲安撫先帝時候的樣子, 喉間那點兒癢意卷土重來, 勢如破竹。
他向來并不喜歡與人觸碰,不識情愛, 他自知現在應當松手,可是現在指尖的觸感——
也罷,反正他從來都算不得什麽正人君子。
春寒料峭, 更何況之前的積雪還未完全消融, 沈初姒的手還帶着一點兒冷意,連帶着,只覺得被他碰到的那點兒肌膚都帶着灼熱的溫度,她只是擡着眼,似乎是在等着謝容珏先行開口。
他身上帶着一點兒清冽的氣息, 混着假山旁消融的積雪, 分明時常穿這樣濃重的顏色, 眉目秾麗, 身上飄飄搖搖傳來的氣息, 卻又帶着些泠然。
謝容珏喉間緩緩滾動了兩下, 剛剛那些世家子弟在他面前說的話, 現在又一一重現過他的腦海之中。
他比誰都知曉, 林霁當日到沈初姒府上,到底是什麽意思,金銮殿當日只匆匆一眼,他就清楚的知曉林霁到底存了什麽樣的心思。
分明以往他還覺得,這兩人也堪配,可是現在他一想到日後他們若是琴瑟和鳴,林霁作為先帝之前賞識的少年才子,從今往後又該是怎麽樣的天作之合時。
謝容珏自幼到現今,行事妄為,對什麽都沒有所謂,卻在此時,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後悔的滋味。
後知後覺,覆水難收。
謝容珏不似平時清越,帶着一點兒喑啞,垂着眼睛看着沈初姒,“殿下當真準備另嫁林霁?”
沈初姒擡眼,手霎時間掙脫他的桎梏,手腕上原本那點兒灼熱的溫度消散。
當初所求是他,避而不見是他,成親後不曾踏入拂江院半步的人,也是他。
她承認自己當初所求,是自己少年的驚鴻一面,是多年來的其心遼遼,即便是曾經自己所求并不是他所願,可是現在自己已經将那點兒因果歸還于他。
現在謝容珏又到自己的面前,問及另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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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這樣的道理。
謝容珏看着沈初姒站在自己的面前,脊背挺直,眼瞳還是一如往常的坦蕩,恰如點墨,談不上是什麽情緒。
“……謝容珏。”
她頓了頓,看着他垂下來的瞳仁,接着道:“你我早已和離,我現在另嫁何人,又與你有什麽關系?”
當初就已經了斷。
所以她現在另嫁何人,又與他有什麽關系。
從她親手将和離書遞給自己那時起,他們就已經是夫妻情斷,合該再無往來了。
她自認自己這話說得已經足夠清楚,假山後面的境地略微有點兒逼仄,她提了一下裙裾,剛準備離開之時,謝容珏突然将手支在假山之上,原本就狹窄的空間瞬間就變得只剩下一隅。
他身上的氣息拂面而來,攜着冬雪消融的冷冽。
“當日,殿下願我今後所求,一一得償。”他眼睫低垂,“可若我今後所求,就是殿下呢?”
現在站在沈初姒面前的,是她年少時唯一心動過的人。
她知他冷淡,知他絕情,知他不記得自己,知他對自己并無一絲一毫的情意,卻又在沈兆問及那日,也曾想過,若是嫁與他,日後或許也總有見他被捂化的那日。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和自己說過,他這麽多日不踏入拂江院,自己也應當明白他所想。
鎮國公夫人在父皇身死的那日就變了嘴臉,而他又永遠不像是被感情所累的模樣,她總該明白的,有些緣分根本就是強求不來的。
當初挾皇恩嫁入鎮國公府,他并不甘願,所以她親手斬斷因果,可是現在的謝容珏,卻又在她面前,說着今後所求。
實在是像極心血來潮的戲弄,在時覺得了無意趣,不在了又覺得空虛,閑來無事又去撩撥幾下。
實在是,一點兒都不講道理。
“沒有這樣的道理,謝容珏。”沈初姒輕聲,“當初是你所求,我也如你所願,你現在在我面前,又說起這樣的話……到底又該算什麽?”
她頓了頓,然後擡眼與他對視,不退不讓,“把我當作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嗎?”
她說起這話的時候,分明沒有任何別的情緒,不曾退讓分毫,分明如此纖弱,可是依然如他之前所見的任何一面般,帶着執拗和堅定。
當初謝容珏說話的時候不留退路,自以為這樁婚事只不過是權宜之計,現在陷入進退兩難之地的人,卻又變成了他。
謝容珏不知道自己應當從何處開始解釋,卻又聽到沈初姒開口。
“倘若世子覺得當初我向父皇求得嫁入鎮國公府,占了這麽一個名分,覺得心中有怨,大可以坦誠相待,”沈初姒頓了頓,“又何必戲弄于人。”
無論謝容珏是當真反悔也好,那點兒似有若無的撩撥是真是假也無所謂,或者如她所言是一時興起的戲弄,也并不重要。
她之前就曾經想過,若謝容珏明說,那麽自己也該将話說得更為明白些。
今後所求,皆為她。
現在說來,實在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當初賜婚,我确實并不甘願,或者說,我是并無什麽所謂。”謝容珏垂着眼睫,“可是我現在所言,也并不是戲弄。從前我自認從未動過心,可是現在——”
他似是輕聲喟嘆,好像是對于現在這般境地的不可辯駁,又好像是對于既定事實的供認不諱。
“殿下……我後悔了。”
沈初姒了然地點了點頭,此處實在是狹窄至極,她即便是站在這樣的境地之中,面色也絲毫未變。
瞳仁似不起波瀾的春澗。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後悔?”沈初姒提着裙裾,擡步欲走,“可是謝容珏,人總是該往前看的。你從前既然已經如願,現在又何必貪求。”
她擡手接了一滴從竹林落下的雪水,朝着他輕聲道:“失陪了。”
沈初姒從謝容珏身邊經過的時候,那點兒香味浮現在他的四周,其實她說話時态度一點兒也沒有帶着怨恨,也談不上是什麽賭氣,好像當真只是覺得,從前種種,不過是一場夢。
夢總該是要醒的。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初姒走出這狹窄境地,另一只手中,拿着的是之前在翠濃處買到的玉簪,尾端處尖銳,他卻毫無所覺地拿在自己手中。
在此之前,謝容珏從來都不信他人所謂的風月難涉,一直到了現在,他大概才終于明白,為什麽總會有人為情所困,借酒消愁。
大概覺得無能為力,難解困頓。
現在業債難消的人,是他。
沈初姒回到宴席之上時,宋懷慕正在和不少貴女相談,她看到沈初姒回來,連忙将自己手邊的一個小碟子遞給沈初姒,笑着道:“阿稚快嘗嘗這個,我剛剛将所有的糕點都嘗了一遍,這個味道最好!”
沈初姒朝着她笑了笑,淨了手以後依言接過。
沈初姒此刻面色如常,但是在場的世家女哪個不是心中門兒清的,九公主才剛剛離席不久,那位世子爺轉而也離開了,當初好歹也是拜了天地的夫妻,現在一見面,還不知曉是個什麽樣的場面。
這位九公主殿下現在見了那鎮國公世子,說不得覺得意難平,卻還要佯裝出一副平靜無波的樣子。
只是在場的貴女想到剛剛的來到這裏的人,還是忍不住心中暗暗豔羨。
若是說從前的那點兒傳言,只不過是沒有根據的話,但是現在,多半也是八九不離十。
畢竟何曾見過林少卿對哪位姑娘家另眼相待過。
一直到沈初姒坐定,宋懷慕才悄聲問道:“阿稚,剛剛這裏在小聲議論謝容珏也在你走後不久也走了,他這是當真是找你了?”
“嗯,”沈初姒點了點頭,“說清楚了一些事。”
宋懷慕想到之前沈初姒說的話,看到現在沈初姒面色如常的樣子,宋懷慕心中了然。
旁的人或許大多以為,現在黯然神傷的,是阿稚,但是大概也只有她心中了然,現在暗自傷心的人,只怕是那位鎮國公世子。
沈初姒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朵絹花,剛剛她離開這裏的時候,桌案上除了茶盞,并無這朵絹花。
春日宴之中,每個世家郎君都會備着一朵絹花,獲得絹花最多的世家女,都是德才兼具,相貌出挑之輩。
今年比試的是書畫,沈初姒原本就是陪同宋懷慕前來的,并無意比試,所以根本就沒有準備書畫。
面前的這朵絹花,原本也不應當出現在這裏。
宋懷慕看到沈初姒有點兒疑惑的目光,開口解釋道:“是林少卿,他身上還有公務在身,并沒有在此地久留,看到阿稚不在,就只将自己的絹花給了你,他好似都不知曉阿稚都并未準備書畫,剛剛那幾個貴女都看得傻了,林少卿似乎也有點兒不好意思,開口解釋說什麽殿下書法精妙——”
宋懷慕促狹道:“向來霁月風光如林少卿,也不過是阿稚的裙下之臣罷了。”
沈初姒看了看放在桌案上的絹花,“別亂說。”
“所以阿稚當真對林少卿并無男女之情嗎?”宋懷慕小聲,“京中有多少貴女想着嫁給他,只怕是十雙手都數不過來!”
沈初姒想到林霁,搖了搖頭,“他當年是皇兄伴讀,又與父皇以叔侄相稱,我自幼都只是将他當兄長看待。”
宋懷慕倒也并不詫異,點頭道:“其實我也明白,阿稚一向都分得很清楚,林少卿雖好,可是阿稚不喜歡,也沒辦法。”
她作嘆息狀,“只是可惜了,林少卿癡心錯付,實在可惜——”
她的話音甚至還沒有落,突然不遠處有個役人,手上拿着整整一捧絹花,腳下匆忙地走過水榭,直直地往着這邊前來。
他的目光在周邊的貴女之中穿梭了一會兒,大概是辨認了一下衣着,然後才終于看向了沈初姒。
他躬身進入亭榭,然後朝着沈初姒詢問道:“姑娘可是九公主殿下?”
沈初姒看着役人手上捧着的絹花,還未回答,周圍的貴女就答道:“是的,是九公主殿下沒錯。”
役人面上帶着難以形容的神色,或許也是覺得有點兒荒誕,擡手将自己手上的一捧絹花放在了沈初姒面前的小幾上。
這些絹花上面還帶着一點兒香味,清清淡淡的,并不濃郁。
“殿下,”役人頓了頓,“這些都是鎮國公世子所贈。”
作者有話說: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了凡四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