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個時候,日本宣告投降,舉國歡慶。
李公館設下宴席,廣散請帖,宴請軍界、金融界、文化界的名流們共赴華宴。
一輛黑色的官車停在門口,下來一個穿着美式軍禮服的青年軍官。他外套翻領上別着金質領章,皮靴油光水滑,看起來志得意滿,顯然是一位高升的新貴。
門口的衛士迎上去。
青年軍官将名片遞給他。
衛士接過看一眼,馬上立正,對他行禮。
衛士是個年輕人,對他笑道:“長官,我有一個同鄉在你那裏做營長。我也差點跟你走了。”
青年軍官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走?”
衛士臉上有些雀斑,還有點稚氣:“我家姆媽說我小,舍不得我走。我們一路往南邊跑,後來我就到兩廣的部隊去啦。”
衛士打起手電,引他上臺階。
青年軍官跟着他後面。
他們拾級而上,走到公館門口,只見上面懸着新匾,左書“錦江春色來天地”,右書“玉壘浮雲變古今”,橫批“萬象一新”。
衛士幫他開門。
裏面已經有人迎上來,幫他脫下披風。
一位穿着朱砂色旗袍的太太迎上來,笑道:“阮司令,來遲了!貴人多忘事,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這位太太樣子富态的,頭發挽起來,用珊瑚釵簪着,手上戴着個翡翠戒指,是公館的主人李太太。李先生是金融界舵手,家資萬貫,也是為政府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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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對她嗤笑一聲:“沒有我在,你不是一樣開過酒了?”
李太太笑意盈盈,用手指戳他一下:“瞧你!給你留着呢。”
李太太引着他,往廳裏走去。
他們繞開一堆客人,往一組紅木靠椅處走去。
那邊坐着幾個軍官,多是師長和軍長。看到榮升司令的阮君烈,他們紛紛站起來,客氣地打招呼。
阮君烈與他們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為了不讓人打攪,李太太很有心,在旁邊架了個屏風,上面鑲滿钿螺,閃着七彩光芒。
這幾位軍官都是陸軍學校的同學,談起這一次勝利,不免有些驕矜。
這一個說:“我在陸大研究院進修的時候,聽美國教官講課,便能看出日本在戰略上是有大錯誤的。可惜我們先吃了教訓。”
另一個說:“如果我早一點得到德國裝備,何至于在淞滬戰場死掉那麽多兵。”
大家敬一輪酒,互相擡捧起來。
這幾日,勝利的狂歡在軍隊中蔓延,聽來聽去,阮君烈有些厭倦。
他露出冷淡的表情,潑冷水道:“沒有太平洋戰場的勝利,哪有這麽快?這一仗打得慘烈,何止喪師百萬,連國父寝陵之地都被糟蹋……”
其餘人聽了,紛紛露出悻悻之色,不吭聲。
李太太忙圓場道:“如今日本人投降,正是要好好慶祝,實現孫先生的三民主義。”
她揮動玉手,說:“再來一瓶香槟!”
傭人捧着一瓶冰鎮的酒,來給他們一一斟上。
阮君烈拿着玻璃杯子,讓傭人給自己倒滿,啜了幾口。
軍官們重新攀談起來,讨論新一輪的政府任職。
話不投機,阮君烈不想壞他們的興致,便站起來,說:“我走走。”
他閃過屏風,往客廳另一側走去。
李公館的廳特別大,到處擠滿客人,一面通向花園。
阮君烈在客人中逡巡,看到了幾位銀行家,穿着西服,在議論經濟貨幣政策。旁邊站着他們的經理,正用殷勤的态度拍馬屁。
一大批年輕軍官,每人抱着一個女伴,坐在八仙桌邊,飲酒作樂。
報館的文人、學界的時髦人物,也各占位置,正在各自的小範圍裏演講。
阮君烈喝一口酒,目光在他們中間跳動,忽然發現一個眼熟的背影。這個人穿着一身淺色軍禮服,肩膀寬寬的,領上有金花,腰間紮着皮帶,身姿挺拔。他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話,眼中滿滿的笑意,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阮君烈心中一陣激動,忙撥開人群,說:“讓我過一下。”
阮君烈走到那人身後,在他背上拍一下,喚道:“賓卿!”
聽見他的招呼,此人驚詫地回頭:“子然?”
阮君烈,字子然,1945年抗戰勝利,官拜中将,升為第十二集團軍司令。
阮君烈上前一步,攬住他的肩膀,親熱道:“賓卿,你調回總參,為什麽不告訴我?”
葉鴻生,字賓卿,1945年抗戰勝利,官至上校,在參謀總部任職。
葉鴻生面朝阮君烈,并腿立正,利落地行一個軍禮,問候道:“阮司令,恭喜你!我前兩天才到總參謀部。”
被他恭維,阮君烈笑得咧開嘴,上去攀住他的肩膀,說:“你過來,我們喝兩杯。”
葉鴻生與身邊的人告辭。
阮君烈看了一眼,發現和他交談的人是羅鼎文。一個帶着眼鏡的文化人,是報館的筆杆子。
阮君烈笑着,問身邊的軍官:“你要棄武從文了?”
葉鴻生笑道:“怎麽會。”
他們兩個朝花園走去,走到臺階下面,交談起來。
先是說了時局,兩人感慨一番。
葉鴻生說:“長官,倘若你父親還活着,一定很高興。”
中原戰場上,阮君烈的父親已經犧牲。
阮君烈端着酒杯,歡喜之色褪去,露出凝重的表情:“是啊,他會很高興。”
葉鴻生用自己的酒杯輕輕碰一下他的杯子。
阮君烈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阮君烈問葉鴻生:“你家裏人呢?你妹妹怎麽樣?”
葉鴻生說:“淪陷的時候,她得病死了。”
阮君烈又問:“你外甥呢?”
葉鴻生搖頭,說:“沒了。”
阮君烈沉默下來。
葉鴻生依然笑着,笑容有些悲戚,開解道:“沒什麽。犧牲那麽多兄弟,可我們還活着,看到了勝利。”
阮君烈随着他的目光,看着花園,欄杆邊栽着一排松柏。
兩個人不由自主想起很多。
葉鴻生将酒水灑向泥土,告慰英靈,喃喃道:“兄弟們,我們勝利了。”
阮君烈從旁邊找到一壺酒,重新斟滿酒杯,和他一樣,祭祀一番。
葉鴻生振奮精神,笑道:“和平就要到來。學校今年都多招了些學生。”
阮君烈也重新笑起來,說:“是啊。日本鬼子滾蛋了。這幾日,街上全是爆竹屑,都變成紅色的。”
葉鴻生說:“長官,聽說你重新修了阮公的陵墓?”
阮君烈說:“對,我重新修葺了一下,下次你也去看看他。”
葉鴻生點頭答應。
阮君烈說:“他看見你會高興的。我父親以前就說過,你一定會有出息,他還把玉逍遙送給了你。對了,你現在還騎馬嗎?”
玉逍遙是一匹駿馬,長一身青色的好皮毛。
葉鴻生笑道:“它的後腿受傷了。我把它放在鄉下的宅子,差人照顧。”
他們兩人敘了一回舊,廳裏已經熱鬧起來。
阮君烈回眸一看,原來李太太愛票戲,今天請來幾個角,準備唱幾個段子助興。
葉鴻生說:“長官,我們進去吧。”
葉鴻生做個手勢,請他入廳。
阮君烈捉住他的手臂,兩人并肩進去,找一處寬椅。
葉鴻生請阮君烈坐下,然後側坐下來,陪着他。
李太太請來的戲班子捧着铙钹琴弦,三三分開,坐在場邊。紅角坐在一旁,等待開場。
阮君烈靠在椅子上,說:“不知道今天唱什麽。”
葉鴻生說:“唱的是潭派《定軍山》。”
阮君烈看他:“你還會票戲?”
葉鴻生搖頭:“我不懂,但是以前在家拉過琴,懂一點音律。跟羅先生認識後,他勸我發展一下愛好。”
羅鼎文好像是個票友,阮君烈向前望一眼,看到他正坐在前面,興致很好。
阮君烈說:“你和這幫文人還蠻投緣。”
葉鴻生含笑說:“蔡元培先生不是提倡審美教育,說這和智力教育,體力教育一樣重要嗎?我也身先士卒,表率一下。”
阮君烈提起興致,随即命令道:“那你去拉一個給我聽聽。我還不知道你會這個。”
葉鴻生吃一驚,苦笑起來:“子然……”
阮君烈板起臉,催促道:“快去!上戰場都沒事,上臺有什麽好扭捏的。”
葉鴻生立起來,帶刺的馬靴啪得響了一聲:“遵命!長官!”
葉鴻生接受任務,朝臺上走去。
他說服一番,不知用了什麽歪理恐吓,終于讓人把胡琴給他。
葉鴻生從琴師手裏取過樂器,坐下,擡頭對阮君烈一笑,做好準備。
阮君烈腮邊帶笑,充滿興味地看着他。
葉鴻生身材欣長,非常适合穿軍服,渾身透着英武之氣。他的眉眼長得卻很秀氣,微微笑着的時候,流露出一種溫柔之意。
頂上的燈照下來,戲服五彩斑斓,銅鑼金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