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頂上的燈照下來,戲服五彩斑斓,銅鑼金光閃爍。
西皮流水板響起。
角兒抖擻精神,智取定軍山。
一衆客人興致高昂,不時叫好。
李太太過來,做到阮君烈身邊。
傭人将果盤擺到他們跟前的小幾上。
李太太捏了枚杏仁脯,送到嘴邊咬一口,笑問:“阮司令,葉參謀是你的老部下?”
阮君烈說:“怎麽會,他比我參軍早。我還要叫他一聲葉兄呢。”
“哦?難不成……你是他的舊部?”
李太太說着,便咯咯笑起來。
阮君烈白她一眼,糾正道:“他是我父親的部下。”
阮君烈從果盤裏拿一小塊蝴蝶酥,扔進嘴裏。
李太太把手一拍:“難怪你和他這麽熟稔,像帶着親一樣。”
阮君烈說:“我們一早就認識,還是我父親帶他來家的。”
李太太恭維道:“怪道我說葉參謀一表人材,原來是阮公調教出來的好苗子。”
阮君烈對她昂然一笑,面上透着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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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心念一轉,湊過去,耳語道:“葉參謀好像還沒成親吧?”
阮君烈嘆一聲:“別提了。”
李太太正要做媒,見此情狀,好奇道:“怎麽?”
阮君烈把身子側過去,與她交談起來。
早在幾年前,葉鴻生當時的仕途平順,升得挺快。
阮君烈見他父母雙亡,家中無人,在軍隊裏也沒什麽依靠,便自作主張,想替他張羅一下婚事。阮君烈挑選一個自認為很适合葉鴻生的閨秀,出身名門。
他請人上門說和,沒想到,被對方拒絕。
葉鴻生出身低微,軍銜也不高,人家沒有看上。
阮君烈大為光火,發作道:“我沒有見過比他更體面的軍官了,也不知唐小姐想要什麽樣的人。”
反倒是葉鴻生來開解他,安慰一頓。
阮君烈問他:“你怎麽不生氣?你不想成親嗎?”
葉鴻生溫和地笑,說:“抗戰尚未結束,我無以為家。”
阮君烈佩服得不行,從此不再提這件事。
今天,李太太又有做媒的心思,倒是很讓阮君烈開心。
阮君烈放下酒杯,便開出條件:“家世不要緊,清白就好,一定要是頂好的女孩子,知書達理,要長得要好看,受過教育,不是庸脂俗粉。”
李太太一陣止不住的笑,末了,才說:“趙小姐好不好?最小的那個,叫芝嘉。她長得美,愛慕者可多呢。”
阮君烈不屑一顧:“她不成,太妖嬈。”
李太太唏噓一聲:“趙家生意攤子是不行了,還是有點錢。芝嘉小姐在英國留洋,吃過洋墨水,是個新派的好女子。看她父母的意思,必須嫁一個軍政界的才俊。”
李太太話鋒一轉:“葉參謀還沒升到少将吧?”
阮君烈不耐煩,擺手道:“她不好,賓卿要娶一個清純的美人才行。她這種舊思想配不上賓卿。”
李太太嚯了一聲,用玉手指着他,不平道:“阮司令你自個兒倚紅偎翠,卻不許人家娶一門好親,非要從中作梗。我做不成媒,幹脆把你的姨太太給他好了。”
李太太本想調侃一下,沒想到阮君烈爽快應道:“可以啊。”
阮君烈認真地說:“含香是個美人,性格也貞烈,就是俗豔了點。如果他喜歡,我可以送給他,不過他恐怕不喜歡舞女。”
李太太大吃一驚:“你可真薄幸。含香為了你,開罪了雷委員。”
阮君烈滿不在乎,辯說:“我不是在保護她嗎?衣食住行,我哪裏虧待過她。但是賓卿像我的兄弟一樣。兄弟之情天高海闊,豈是一個女人能比的。”
李太太頻頻搖頭,讪笑道:“可別讓你那些紅顏知己聽見。”
阮君烈聽了,冷淡地撇下嘴角:“我一貫這麽說,沒什麽當不得人面的。”
他們兩人正說着,戲已經唱完一段。
滿堂喝彩。
角兒下場休息,又換了一個坤伶,上去唱一段曲。
葉鴻生将胡琴交還回去。
他走下場,回到觀衆席。
阮君烈拍拍旁邊的位子。
葉鴻生在他旁邊坐下,依然是側坐,沒有把身子都坐上去。
阮君烈與他說笑一番,告訴他李太太的美意。
葉鴻生退讓道:“不用了,長官。”
阮君烈笑道:“知道你不喜歡,我已經替你拒絕了。”
這時候,宴席已經擺開。
李太太招呼大家上桌,吃菜。
葉鴻生與阮君烈一起入席,坐在将官們的桌子上。
坐下之後,軍官互相敬酒,開始高談闊論。
阮君烈又與其他人争執起來,其中一個軍長守過南京,被他奚落一頓,窘得臉龐紫漲起來。
旁人忙勸解他們。
阮君烈今天心情好,不買賬。
這位軍長比他低一級,不幸在他麾下,一句不能頂,被壓得擡不起頭。
衆人都覺得吃不消,只有葉鴻生坐在阮君烈下手,好像感覺不到他的鋒芒,噙着笑容,一直仰視着他,把冰雪當春風。
李太太掐葉鴻生一把,不許他置身事外。
葉鴻生回過神來,在阮君烈的杯子裏倒上酒,自己站起來,說:“我敬你,長官。”
阮君烈爽快地喝了一杯,把嘴閉上。
葉鴻生又去敬其他人,挨個恭維過去。
氣氛緩和下來。
旁側桌上的軍人們飲過一巡,紛紛跑過來,敬他們的長官。
阮君烈被敬的次數很多。
葉鴻生替他擋下兩杯,尚感覺兩腮發熱,說:“長官,慢點喝。先吃些菜吧。”
衆人都怪他掃興。
阮君烈擺了一下手,酒像水一樣喝了下去。
他酒量很好,酒過三巡,仍很清醒,只是兩顴微微泛紅。
另一位軍長卻醉了,開始慷慨激昂地演說。
阮君烈坐在旁邊,聽他說了一會胡話,便過去扶住他,對葉鴻生說:“去叫車。”
李太太也過來攙扶。
阮君烈說:“不用了,我送他回去。然後我也要走。”
李太太挽留道:“還早呢。”
阮君烈拒絕道:“我明天還要開會,改日再來。”
阮君烈扶着這位同僚,往門口走。
李太太差人送他們。
走到門口,葉鴻生已經将他們的車夫找到。
葉鴻生先是幫他,将人塞進車裏,然後揮手,讓阮公館的汽車過來。
外面空氣清涼,丹桂幽香陣陣。
阮君烈大口呼吸兩下,覺得酒意上湧,搖晃了一下。
葉鴻生忙上去扶住他,幫他披上外套。
阮君烈掙脫他的手,說:“沒事,我沒醉。”
葉鴻生幫他打開車門,請他上車。
阮君烈沒有急着上去。
阮君烈往前邁了一步,扳住葉鴻生的肩膀,帶着幾縷醉意,問他:“賓卿,總參派系林立,不大好呆。你沒甚靠山,在那裏是不是不痛快?”
葉鴻生對他笑一下。
阮君烈不等他回答便摟上去,在他背上輕拍兩下。
葉鴻生愣住,沒有動。
阮君烈湊在他耳邊,低聲說:“賓卿,到我身邊來吧。強過在總參打雜。”
說完,阮君烈松開手,對他展顏一笑,坐進車子裏,對司機說:“回家。”
葉鴻生關上車門,對他深深鞠了一躬。
車子開走。
葉鴻生向着遠去的官車行禮,畢恭畢敬地目送他離去。
汽車消失在道上。
葉鴻生望着黑沉沉的天幕,嘆一口氣。
他回首望去,李公館裏燈火通明,依然熱鬧着。
葉鴻生走進去,在人群中穿梭,找到羅鼎文。
羅鼎文正在與一位教授喝酒,議論文學。
葉鴻生對他示意。
羅鼎文站起來,對朋友說:“我還有一場應酬,今日先告辭啦。”
他們兩個穿上外套,向外面走去。
到了路上,他們先走了一小段,叫了一輛黃包車。
羅鼎文囑咐車夫往戲院方向去。
黃包車跑到戲院附近,他們下來,往附近的一處公寓走去。
羅鼎文就是住在這裏。
他們上了樓,将門關上。
羅鼎文就近坐下,問葉鴻生:“什麽事情?你還不回家休息。總參的事情不少,你明天不去報道?”
葉鴻生疲憊地出一口氣,走到桌前,将手掌撐在桌上,看着他說:“我希望你向董必武同志反映,我強烈要求回黨內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