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葉鴻生疲憊地出一口氣,走到桌前,将手掌撐在桌上,看着他說:“我希望你向董必武同志反映,我強烈要求回黨內工作。”

羅鼎文怔愣一下,望着他。

葉鴻生的表情很焦灼。

羅鼎文把眼鏡拿下來,擦一擦,又戴上,回答說:“咱們之前不是讨論過這個問題嗎?組織希望你留在總參……”

葉鴻生有些激動,按住桌子,壓低聲音道:“抗戰已經勝利,我有什麽必要還在敵後?我有預感,很快會剿共清黨。”

羅鼎文扶住他肩膀,讓他坐下,給他倒一杯水。

葉鴻生坐下來,喝水。

羅鼎文拉一把椅子。坐在他旁邊,用一種促膝談心的方式,勸告道:“馬歇爾使華意在促成國內和平,蘇聯方面也在施壓,兩黨會簽訂協議,未必會那麽糟糕。現在你是安全的,我保證你很安全,賓卿。”

葉鴻生放下水杯:“我不是這個意思。”

葉鴻生嘆一口氣,解釋道:“你知道,我是一直要求去黨的根據地工作,不怕條件艱苦。我一度和黨失去聯系,思想上發生混亂,但是我現在很堅定!我要回去……”

羅鼎文不斷地點頭,輕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葉鴻生平靜下來。

羅鼎文噓寒問暖一番,說:“賓卿,你的要求我不止一次向上級反映。但目前的情況是,像你這樣留在國軍內部、職位較高的同志并不多。”

葉鴻生看着他,眼神十分糾結。

羅鼎文問:“你在總參工作還順利嗎?”

葉鴻生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搖頭說:“不太好,他們都是講武堂出來的,有自己的派系。我跟陸軍學校那一批人也不熟,插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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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鼎文安撫他道:“你辛苦了。”

葉鴻生笑道:“哪裏,是我太浮躁了。”

葉鴻生斟酌片刻,對他吐露道:“我可能會被調走,去第十二集團軍做參謀長。”

羅鼎文說:“你有消息?什麽時候去?”

葉鴻生說:“沒消息,只是有可能。”

羅鼎文眼睛一亮:“不是很好嗎?這是嫡系部隊,強過在總參打雜。”

羅鼎文看着葉鴻生,富含深意地笑道:“對你的工作有好處,各方面的工作。”

葉鴻生不吭聲,苦笑。

羅鼎文心念一轉,寬慰道:“我知道,阮氏父子與你有舊,你心裏可能有矛盾。或者你繼續留在總參?總參的軍情也很有價值。”

葉鴻生擺擺手,說:“這不是我能做主的。倘若第十二集團軍司令開口要人,總參多半不會留我,會被他要走。”

羅鼎文點了一根煙,看着他,勸道:“去那裏也好,至少呆的不難受。”

葉鴻生沉默不語。

羅鼎文按住他的肩膀,說:“像你說的,很可能會重新打內戰。這種情況下,你留在敵後格外重要,沒有必要暴露自己。組織希望你留在那裏。”

羅鼎文又加重語氣:“命令你留在那裏。”

葉鴻生閉一下眼睛,将翻騰的氣血咽下去,點頭說:“明白了,我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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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公館位于一條小街的僻靜處,周圍載滿法國梧桐。

夜晚,萬籁俱寂,只有車燈自遠而近。

衛士将門打開,汽車駛進公館,停在水池旁邊。

阮君烈下車,關上車門,走上臺階。

一樓是黑的,三樓還亮着燈。

阮君烈走進門,将軍禮服脫下,扔到旁邊。

他解開襯衣扣子,呼吸兩下,覺得房裏發悶,走到窗臺前,将窗戶打開一扇,這才回到沙發上。

聽到開門聲,樓上穿來一陣腳步,一個穿着緞面旗袍的女人走下來,打開燈,對他說:“回來了。”

阮君烈恩了一聲,靠在沙發上,懶得動。

這女人身段很美,走起路來婀娜動人。她頭發燙成個時興的樣式,飄飄曵曵的,耳垂上有兩丸珍珠耳墜,滴溜溜地閃着銀光。她便是阮君烈的姨太太含香。

含香走到他跟前,看他酒意未消,急忙叫廚房去做點醒酒湯。

廚房端了一碗紅棗銀耳湯出來。

含香盛一小盅湯水出來,湊到他跟前,要喂他喝。

阮君烈不喝,扭頭說:“給我毛巾擦擦。”

傭人擰了毛巾來,含香在他額頭上擦了一下。

阮君烈拿過毛巾,自己仔細擦一遍,感覺清爽很多。他睜開眼睛,在客廳裏尋找一番,站起來,去把櫃子上面的一個相片盒子取下來。

相片盒子裏裝着一幀相片,阮君烈坐回到沙發上,端詳着照片。

含香坐在旁邊,見他不聲不響地看照片,面上露出少有的溫情。

含香湊過去,和他一起看照片,發現上面是兩個軍人,一個是她的情郎,騎在馬上,另一個牽馬的人她不認識。

含香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人,問:“他是誰?”

阮君烈用手肘環住她,說:“是我的一個故人。我最好的兄弟,頂靠得住的一個人。”

含香好奇道:“和陳參謀、馮師長他們一樣,是你的同學同鄉嗎?怎麽不喊他來家裏,下次大家一起打麻将看戲,多熱鬧。”

阮君烈笑起來,好像在笑她說了傻話:“他不喜歡這些,他從不嫖妓,也不賭博。他沒有這些不健康的愛好。”

含香聽了,笑道:“他是個學生哥,還是教書的先生?這樣縮手縮腳的。”

阮君烈不滿道:“含香,你是見過不少男人,可都是些浮浪之輩,不是什麽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含香乜他一眼,在他臉上親一下,撅嘴道:“你也是浮浪之輩?”

阮君烈攬住她,回親一下,戲谑道:“就算是,我也是裏面最好的一個,配你綽綽有餘。”

含香偎着他,咯咯笑起來。

阮君烈拿着照片,指着葉鴻生說:“但是你配他的話,就遠遠配不上了。他人聰明,又廉潔,簡直找不出錯處。”

含香是舞場的紅人,在跟阮君烈之前,她身價高得不得了,心性要強。

含香聽他這樣說,有些不服氣,忍不住調侃一句:“瞧你說的,難道他是共産黨嗎?”

阮君烈勃然變色,順手給她一耳光,厲聲道:“你瞎說什麽!”

含香跌在地上,花容失色,仰面道:“你兇什麽?我開個玩笑!”

阮君烈臉色難看,咬牙道:“什麽狗屁玩笑?他是國軍中的精英,最忠誠的軍人,是給你随便開玩笑的?!”

含香吃他一記耳光,粉白的臉上添上幾道紅腫。

她心裏委屈,咬着牙,從地上爬起來,硬頂道:“你不是說他和別人都不一樣嗎?我跟你開個玩笑,這都開不起?你心胸就這樣窄?你以前不這樣。”

阮君烈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嘴角帶着嘲弄,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阮君烈反诘道:“我該什麽樣?輪不到你說!”

含香嘴唇發抖,委屈得眼淚都要流出來,站在沙發邊上,瞪着他。

阮君烈用更冷的目光回望她,說:“我就這樣。你不高興就滾,回舞場跳舞去!”

含香終于哽咽起來,用手捂着嘴巴,一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上樓。

一串淩亂的腳步聲,她咯噔咯噔跑上去,撲進房裏。

阮君烈蹙着眉頭,出一口氣,仰頭靠在沙發上。

樓上傳來一陣隐約的哭聲,悲悲切切的。

含香的手帕掉在地上,像一片被揉皺的花瓣,透着淡淡的殘紅。

阮君烈坐一會,臉上的陰雲褪下些。

他将地上的手帕撿起來,放在桌上。

他擡頭,叫傭人過來,囑咐他們送點熱湯到樓上,又叫人明日去買戲票,買《洛神》,是含香最喜歡的戲。

傭人應下來。

阮君烈關上燈,兀自躺倒在沙發上,拿着照片,心安理得地回憶起來。

他回想起那一次,他與葉鴻生在戰場上的遭遇。

當時,日軍狂轟濫炸,步步緊逼,他們守城不能,堅持一個月,開始向後撤退。阮君烈居于前場,率領的軍隊死傷大半,十分狼狽。

不幸的是,撤退的時候,他們落在後面。阮君烈帶着殘兵,盡力追趕前面的大部隊。

日軍占領了他們扔下的要塞,一直在追打他們。

大部隊倉皇逃竄,迅速炸掉過河的大橋。

當阮君烈趕到河邊,發現浩浩水波之上,只有一架殘破木橋。淪陷區逃出來的人,拖家帶口,正在瘋狂地逃命。

他們一時過不去,回頭就是死。

倘若他們搶過去,把橋炸斷,這些災民就無法逃生。

災民中間沒有多少男人,都是些女人,扶老攜幼,看起來可憐得不得了。

阮君烈焦頭爛額:看來,自己只能在此撥轉馬頭,與追擊的日軍同歸于盡。

正在這危急時刻,葉鴻生率部趕來,施以援手。

原來,葉鴻生所在的部隊收到他的求援信號,向長官請個示下,前來增援,掩護他們與災民撤退。

葉鴻生逆着人流,帶着八千個士兵,負責斷後。

見到他,葉鴻生将部隊整編,先派出一隊精兵,奪回山上的據點,讓他們離開日軍的射程,暫時獲得安全。

随後,葉鴻生親自護送,讓阮君烈的部隊與災民一起過河。

一路上,葉鴻生幫他牽着馬,走過長橋,送了他一程。

橋頭橋尾都是逃難的人,混亂之中,不知多少骨肉分離。一個白胖胖的小娃娃找不到家人,正在啼哭。

葉鴻生把他抱起來,放到隊伍裏,說:“長官,你帶他走吧。”

阮君烈扯住缰繩:“賓卿,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日軍的大部隊要過來了!”

葉鴻生聽見,露出一個溫和而堅定的笑容,說:“少帥,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保重。”

阮君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方戰場是一線,日軍居高臨下,勢如猛虎。

留下來抵擋一陣,九成的人一定會死。

不不,簡直就是要全軍覆沒。

沒想到要生離死別……

阮君烈心中一陣酸楚,卻不願流露出悲意,洩了他的士氣。

阮君烈騎在馬上,對他敬禮,忍痛說:“葉兄,這一次幸虧你援手。你的任務要緊,來日方長,以後再見。”

葉鴻生也騎上馬,說:“阮公對我恩情深厚,我永遠不會忘記。少帥,你先走吧。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阮君烈下令,隊伍開拔。

他揮鞭策馬,向着另一個方向跑去。跑了幾步,他又依依不舍地回頭,喊道:“葉兄,你要保重!”

藍天下,流水滔滔,猶如斬不斷的白練。

葉鴻生目送着他,對他揮手。

見葉鴻生視死如歸,神色一點沒有改變,阮君烈心中豪氣頓生。

他對葉鴻生燦爛一笑,打馬離去。

那一場撤退,葉鴻生所率的八千健兒消耗殆盡,只活下幾十個人。

他們的犧牲拖延了日軍追擊的腳步。

後來,阮君烈才知道,葉鴻生被降級使用,因為他錯過了最佳的炸橋時機。他本來的任務是炸毀剩下的工事——木橋,無需保護殘兵,也不用管逃難的民衆。

對此,阮君烈憤憤不平,但是沒有辦法。

接下來幾年,阮君烈靠着軍功與父親的聲望,升得很快,已經比葉鴻生高出一大截,他心裏既驕傲,又有些不平。

葉鴻生的仕途不順,實在是很可惜。

他們駐紮在不同的地方,一直沒有機會見面。

今日重逢,葉鴻生還是當年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

阮君烈想到這裏,一陣快樂與激動。

幸虧葉鴻生沒有死……

外面下起細雨。

房間裏燈光熄滅。

昏暗中,阮君烈把相冊重新放到茶幾上,輕輕撫摸,自言自語道:“賓卿,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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