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接到指示,葉鴻生沒有遲疑,立刻致電,讓軍官們上交行軍報告。

阮君烈花了幾日時間,先調查一番,排除了幾個親信,将他們叫來,一起甄別奸細。

葉鴻生并不擔心,坐在桌邊聽他們議論。

議論來,議論去,還真發現了一個疑點。

行軍隊伍中,有一位姓劉的團長,存在洩露軍情的嫌疑。

這位團長與阮君烈是同鄉,跟了他很久。

衆人都沉默下來。

阮君烈面色黑沉,開腔道:“讓他來臨時指揮部開會,抓住他。”

有人說:“要不要交給軍統來辦?會不會抓錯人?”

阮君烈不同意,說:“不交給別人,就在這裏了斷。”

第二天,在臨時指揮部,劉團長被當場拿下。他一路呼喊着,被拖進囚室,開始隔離審查。

經過細致的審訊,阮君烈看過口供,認為他通敵的嫌疑很大。

劉團長始終不承認自己是共産黨,直呼冤枉。

阮君烈親自去審訊室問他,他還是不承認,一直在求司令念念舊情。

葉鴻生在旁邊看,心有戚戚。

阮君烈卻沒有被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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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發現奸細後,神清氣爽,肩膀不疼了,食欲也恢複些。他穿着剛漿洗過的軍服,蹬着馬靴,手插在褲兜裏。

劉團長被鎖在地上。

阮君烈俯視着他,建議道:“早點交代。我放過你的老婆孩子。”

劉團長哀叫起來,仍是不承認。

見他敬酒不吃吃罰酒,阮君烈動了怒,用皮靴重重踩住他。

皮靴下暈開一小片血漬。

葉鴻生一時忍不住,喚了一聲“子然”。

阮君烈這才擡起腳,後退兩步,命令道:“用刑。讓他說。”

刑訊室開始拷打。

阮君烈走出去,愉快的點一根煙。

葉鴻生跟在他後面,順便把門關上,把血腥味關住。

一個傳令兵跑來,将最新的電報拿來,交給葉鴻生。

葉鴻生請示阮君烈。

阮君烈随手批一下。

葉鴻生準備去回電報,順便想辦法交付情報。

葉鴻生從來不知道劉團長是黨內同志,他們都是單線聯系,也不曉得會牽連到誰。

葉鴻生正要離開,阮君烈突然把他叫住。

陽光燦爛,照着附近的草坪上。

阮君烈說:“太陽好,我想去騎馬。”

葉鴻生滞住腳步,應道:“長官,我回過電報,馬上來。”

阮君烈興致起來,扯住他,将文件交給士兵,轉臉對葉鴻生說:“你不用管這些小事。我想騎馬,你一起來。”

葉鴻生無計可施,跟他走向一片綿密的草場。

草地上布滿了蒲公英黃色的小花和絨球。

陽光照着草上,能聞到一陣幹燥的青草香。

阮君烈撫摸一匹棕色的駿馬,對葉鴻生說:“你想給他求情?”

葉鴻生說:“你要殺他全家?”

阮君烈只是對他笑,沒說話。

葉鴻生上前,幫他牽住兩匹馬,一起往平坦的地方去。

兩人走到跑道上,阮君烈跨上馬背,牽住缰繩,讓馬慢慢的邁步。

阮君烈對葉鴻生笑道:“你心腸真軟。”

葉鴻生擡頭看他,黑眸帶着點悲意,說:“他有那麽大的過錯?之前的情誼都不算了?”

阮君烈這才收起笑容,肅穆起來,看他一會。

阮君烈說:“他可是奸細,通敵叛黨,自己一點也不念舊情。我為什麽要輕饒他?會留下壞榜樣!”

阮君烈決心殺一儆百。

葉鴻生目光黯淡下來,勉強笑一下:“他為國家打過硬仗。再說,他的家人不是奸細。”

阮君烈凝神看着他,目光流轉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麽。

葉鴻生立在馬前,心中忐忑,望着他。

過了好一會,阮君烈松口說:“好吧。賓卿,你真是重情義。我也不是那麽無情的人。如果他交代,我就按照犧牲論處,給他一個體面的葬禮,不牽連他的家人。”

葉鴻生心中一陣悸動,急忙向他深深行禮。

阮君烈勒住缰繩,對他笑道:“你還不上馬?”

葉鴻生牽過一匹馬,翻身上去,與他一起順着跑道前行。

阮君烈揚起鞭子,擊一下馬臀。

馬兒邁動細長的腿,順着跑道快速奔跑,一直跑到木料搭建的障礙物面前,敏捷地跳了過去。

阮君烈騎着馬,一連跳過三個樁。

他扯住缰繩,回頭看。

葉鴻生夾緊馬腹,像飛一樣的跟上來,幾個起落,便輕盈地落下來。

葉鴻生追到他面前,對他笑,說:“長官,不錯呀。”

阮君烈露出雪白的口齒,發出快活的笑聲。

葉鴻生看着他,陽光灑在綠地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葉鴻生忍不住想起十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阮君烈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們也在跑馬場上。

阮君烈年紀還小,才十七八歲。

葉鴻生年紀也不大,剛剛參軍不久。他本來是師範學校的學生,後來投筆從戎,穿上軍裝。

在一次戰鬥中,葉鴻生受到阮公的賞識。

葉鴻生家中窮困,沒有爹,不幸又死了娘。阮公拿出一筆錢,讓他安葬母親,再給他一點錢,給妹妹辦嫁妝。

葉鴻生很感激他。端午的時候,葉鴻生就備上禮物,上門拜謝。

阮公帶着葉鴻生,在家中轉悠。

阮家很大,占了一個山頭,有茶園,田地和跑馬場。

阮公站在馬場邊上,指着上面的一些駿馬,誇耀自己的愛馬。

葉鴻生放眼看去,上面果然有些好馬,摸樣神駿。

除了馬,場上還有一個人。他騎在一匹白馬上,禦馬飛奔,跑得很快,像一團雲彩。

這人騎術好,白馬俯低身子,穩穩地馱着他。

阮公指着他,驕傲地說:“這是我的小兒子。瞧瞧,是不是很神氣?”

葉鴻生知道,阮公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學醫去了,他就指着小兒子領兵打仗,疼愛得很。

葉鴻生忙點頭。

阮公喊一聲,對遠處招手。

阮君烈看見父親,扯住馬,向他們跑過來,跑到跟前,一縱身,下了馬,喊一聲父親。

阮公向他介紹葉鴻生,叫他喊“葉兄”。

阮君烈老大不耐煩,說:“他是誰啊?送禮的人這麽多,難不成,我還要一個一個見?”

阮君烈穿着襯衫與馬褲,捋着袖子,樣子十分飒爽。他長得像他父親,相貌端正,正不愉快地抿緊薄唇。他的鼻子長得很挺,鼻尖微微往下佝,顯得有點冷酷。一雙眼睛裏寫滿自負,兀自閃着光,不客氣地瞧着葉鴻生。

葉鴻生心跳加快,忽然感覺到陽光過強,曬得人頭暈目眩。

葉鴻生輕輕舔了一下嘴唇。

阮公心情很好,被兒子一鬧,有點不高興,說:“他是第九軍的旅長,能幹得很。你今天見過他,不就認識了嗎?”

阮君烈從鼻子裏哼出一聲,自己整理衣袖。

阮公見兒子還是這個調調,轉過臉,對葉鴻生說:“你有沒有看見那匹青色的馬?去把它牽出來。”

阮君烈聽見,不快道:“玉逍遙還沒馴好,我都沒騎過呢!”

阮公揮手,叫他收聲,讓葉鴻生去牽馬。

葉鴻生去将青馬牽出來。

只見這匹馬身條細長,通身沒有雜毛,肌肉緊實,蹄子很有力地踏在地上,不安分地噴着響鼻。

葉鴻生要給它套上籠頭。

阮君烈抱着手,在旁邊涼涼地說:“玉逍遙脾氣烈,別被踢死了。”

葉鴻生套了半天,果然套不上。

阮君烈正要笑他,冷不防見葉鴻生跳上馬背,姿态矯健異常。

玉逍遙發覺後,發了狂似的搖頭擺尾,尥蹶子。

葉鴻生牢牢捉着它,伏在它背上,沒有被甩下來。

玉逍遙撒開蹄子,跑向草場,在上面又是好一陣掙紮跳躍,看得人驚心動魄。跑着跑着,它終于平複下來,用正常的速度溜達了半圈。

葉鴻生跳下來,給它套上籠頭,然後又翻身上馬。

葉鴻生騎着玉逍遙,風馳電掣,一路跳過欄杆,谷堆,小溪,跳過所有障礙物,像一片青色的流雲,飄到他們父子面前。

阮君烈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一時說不出話。

葉鴻生喘息着,跳下馬。

阮公拍拍手,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看到沒有?”

阮君烈扭過臉,不看他們倆。

阮公上前一步,拍拍葉鴻生的肩膀,高調地說:“他不僅會騎馬,還學過擒拿術,比武的時候是第一名。他不像你,大字不識幾個!他讀過詩書,學問也很好。我要送他去留洋,回來就是文武雙全的人才!”

阮君烈暴起青筋,立刻轉過臉,恨到:“我大字不識幾個?不是你讓我騎馬玩槍的嘛!”

葉鴻生尴尬地笑着,說:“長官過譽了。”

葉鴻生不是一個愛表現的人,那天不知道為何,突然沖動起來,表現了一把,被他們父子兩個互相卯着勁,卯上了。

阮公下定決心調教一下兒子,自顧自跟葉鴻生說話。

阮公對葉鴻生說:“玉逍遙就送給你,你好好騎着!”

阮君烈急起來:“什麽?你不是送給我的嗎?”

阮公瞥他一眼,無情道:“你又騎不了。”

阮君烈瞪着他父親,好像遭到晴天霹靂一樣,氣得胸口上下起伏,半響說不出話。他粗喘着,狠狠剮了葉鴻生一眼,摔了馬鞭,轉身走掉。

葉鴻生心中急得不行,一疊聲對阮公說:“長官,這樣不好,馬我不要。”

阮公心滿意足,安撫道:“沒事。你下次再來。”

葉鴻生郁郁地牽着馬,心情非常低落。

阮公盛情難卻,葉鴻生還要繼續拜訪他。

等他再見到阮君烈,阮君烈倒不像是恨他的樣子,只是神情冷漠,充滿提防。

葉鴻生不知該怎麽讨好他,就把玉逍遙牽過去,問他要不要騎。

起初,阮君烈拿着架子,不大想理他,但是抵不過想騎玉逍遙的念頭,終于跟他說話,問他是怎麽學會馴馬的。

葉鴻生告訴他,自己是跟着叔叔學的。葉鴻生的父親與叔叔曾在北方放馬,是天生的騎手。

阮君烈問:“你爹做什麽?”

葉鴻生說:“當兵的,參加過武昌起義。”

阮君烈說:“現在當官了?”

葉鴻生說:“後來犧牲了。”

阮君烈哦了一聲,不再跟他說話。

葉鴻生卻覺得氣氛松快點,就繼續跟他講話。

阮君烈不知道聽進去沒有,一聲也沒有吭,騎着玉逍遙,摸着它的鬃毛。

葉鴻生幫他牽着馬,殷勤地教他怎麽相馬,養馬,讓馬聽話。

他們慢慢熟悉起來。

從那時候起,葉鴻生就發現,阮君烈天生的争強好勝。你比他強,他就讨厭你;倘若你不争氣,沒有強項,連被讨厭的資格都沒有。

阮公很了解兒子,要葉鴻生與他交朋友。

阮公認定兒子一定會喜歡葉鴻生,希望把葉鴻生當做一件禮物,就像一匹寶馬或者一柄洋槍,留給兒子使用。

阮君烈果然一天比一天喜歡葉鴻生,遠遠超過了喜歡玉逍遙。

葉鴻生根本沒有料到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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