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那時候起,葉鴻生就發現,阮君烈天生的争強好勝。你比他強,他就讨厭你;倘若你不争氣,沒有強項,連被讨厭的資格都沒有。
阮公很了解兒子,所以讓葉鴻生與他交朋友。
阮公認定兒子一定會喜歡葉鴻生,希望把葉鴻生當做一件禮物,就像一匹馬或者一柄槍,留給兒子使用。
阮君烈果然一天比一天喜歡葉鴻生,遠遠超過了喜歡玉逍遙。
葉鴻生根本沒有料到會這樣。
葉鴻生有骨骼,不會巴結人,只會默默地順着他。
阮君烈最不喜歡人家卑躬屈膝的樣子,又不能不聽他的話。
葉鴻生不怕做大事,但是動作很輕。
阮君烈最不喜歡和他一樣張揚的人,又不能不會做事。
葉鴻生樣樣都合他的口味。
阮君烈恨不得把葉鴻生換個姓氏,換到自己家裏來。
葉鴻生一有空就去陪他。
阮君烈喜歡下棋。
葉鴻生陪他玩,不去吃他的子,努力不被他吃光,能玩很久。
終局的時候,阮君烈總會贏,贏得很自豪。
後來,阮君烈的大哥回來小住,帶着新交的女朋友。他看弟弟在和葉鴻生下棋,坐過去,看了一會,沒滋沒味地撇嘴,說:“我們出去吧,到城裏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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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不樂意,說:“有什麽好逛的,你不是才從上海回來。”
他哥哥說:“出去透透氣,走吧!”
阮君烈說:“等下完這一局。”
他哥哥聽了,嗤笑不已:“下什麽下?賓卿總讓着你,你也不煩?”
阮君烈勃然變色,看着葉鴻生。
葉鴻生急忙站起來,向他道歉。
阮君烈的哥哥大笑起來,笑聲洪亮。
阮君烈顏面大跌,逼着葉鴻生賭咒發誓,不要再“搞把戲”。
葉鴻生賭咒發誓,就差拿刀割自己,以證忠心。
一場風波十分吓人,葉鴻生好一陣不知手腳該怎麽放,生怕放錯位置。
他再也不敢随便讓着阮君烈,生怕哪個不識相的人點出來。他就只能依着誓言,去自殺。
阮君烈不能處處贏他,好幾天不開心。
幸虧阮君烈的眼神好,槍法準,而葉鴻生拿槍的時間晚,比不上他。
阮君烈與葉鴻生比槍法,比了好幾次,又讓他大哥親自坐鎮,确認他比葉鴻生強。這才高興起來,找回驕傲感。
葉鴻生很喜歡軍事與歷史,阮君烈也很喜歡,但他不怎麽愛看書。
葉鴻生經常帶書給他看,跟他講。
講完以後,他們就一起出去騎馬,在附近的山包上溜達。
葉鴻生見到地裏撒了種子,長出了香瓜,就跳下馬,從地裏拔出來,湊到溪水邊洗幹淨,敲破了,送給阮君烈吃。
阮君烈跳下馬,坐在草地上,咬碎清甜的瓜瓤,笑道:“賓卿,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
阮君烈很少叫葉鴻生“葉兄”,反而叫他的小字,明顯沒有把他當兄長的意思。
葉鴻生也不說破,唇邊帶着笑容,問:“你大哥不好嗎?”
阮君烈幾口吃掉香瓜,湊到溪水邊洗手,評價道:“不是不好,就是脾氣太壞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收斂一下。”
阮君烈的哥哥也是個傲慢的人,書讀得好,從來不讓着弟弟。
兄弟倆脾氣很像,一山不容二虎,誰也不服氣誰。
葉鴻生的笑容加深一些。
阮君烈洗好手,想起來沒帶毛巾,便伸出手。
葉鴻生半跪在他旁邊,拿自己的毛巾給他擦,又站起來,幫他整理好鞍簪。
阮君烈滿意地騎上馬,揮了一鞭,揚起濃眉,快活道:“走吧!賓卿,我們去那邊!”
葉鴻生聽見,急忙跨上馬,跟上他。
他們一路向着山巅跑去,速度快得不得了,像兩團雲在山上飄。
那段時光十分快樂,後來,阮公送葉鴻生去留洋,讓他去了一趟日本。這段旅途十分不愉快,後來,他又去了英國,短暫停留。
他回來的時候,戰争爆發,阮公去世。
葉鴻生被選調到精銳部隊,沒怎麽見過阮君烈,直到阮君烈參軍,慢慢升到他頭上。
想到這裏,葉鴻生露出笑容,目光變得悠遠而朦胧。
阮君烈本來在他前面,此時停下,回頭看一眼,看見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便停下步伐。
等葉鴻生跟上來,阮君烈問他:“你在想什麽?想家嗎?”
葉鴻生聲音低沉,壓抑着感情,答道:“我想起從前,你喜歡在山上騎馬,還很喜歡蜜瓜。”
阮君烈的嘴角綻出一片笑容,看着他。
一陣風吹過,他們都覺得暖洋洋的。
葉鴻生趕上阮君烈,放松缰繩,與他并簪徐行。
兩個人騎着馬,不時交談,回憶起他們故鄉的藍天。
早晨的,晚上的,帶着露水的田地。
年輕的,沒有一絲陰雲的眼睛。
他們在跑馬場上,信步游走,不時交談,一直走到天色變暗,太陽西下。
那天晚上,劉團長抵不過刑訊之苦,供認不諱。他不僅供出自己的經歷,并将他接觸過的,所有存在赤化傾向的人,吐露出來。
阮君烈依照他與葉鴻生的約定,親手執行了槍決,沒有剝奪劉團長的黨籍與軍銜。
阮君烈控制住所有嫌疑人。
這些軍官和士兵大為驚恐,聲嘶力竭地為自己辯護。
劉團長的屍體躺在地上,一灘血,還沒有來得及擦掉。
阮君烈拍拍手,說:“列位同仁,安靜。事關重大,我會讓軍統來調查。”
下面稍微安靜一點,依然在低聲說話。
阮君烈指着屍體,滿臉冰霜地說:“遇到這種情況,一律就地正法。以後都一樣。”
下面一片寂靜。
兩個士兵上來,準備将屍體用擔架擡走。
葉鴻生用白布将屍體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