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阮君烈趕到洪福樓,包廂裏已經坐滿人。

第十九軍的軍長黃克,國防部的副廳長徐正恩,軍統的組長林斐等人,分別坐在四角的座位上,一邊吃涼菜一邊等他。

阮君烈進門以後,發現自己最後一個到,舉起酒杯,先幹為敬。

衆人也站起來,與他喝了一杯。

這些軍官們都不在一個派系,只是年紀輕,又在一起共事過。彼此意氣相投,便做了換帖兄弟,以金蘭相稱。

阮君烈喝過第一杯,開始單敬。

他先敬了徐正恩一杯。徐正恩眼看就要當廳長了,是仕途最旺,年紀最長的一個。

喝完之後,阮君烈又依次敬過。

按照級別高低、關系親疏與年紀長幼,阮君烈仔細權衡,務必讓他們每個人都舒服。

這件事情,從小父親就教他,已經做過千百次,阮君烈應酬得很熟練。

在座的朋友飲下一巡酒,笑容都挂在臉上。

人到齊了,他們坐下來,叫店家上熱菜。

阮君烈坐下後,發現在座軍官有人帶了女人,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有人帶着男人。

黃克帶個副官來赴宴。

這位副官也是他的換帖兄弟,有斷袖之癖,愛玩戲子,摟着個眉清目秀的男人。

阮君烈心中一陣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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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戲子這種癖好,阮君烈見得不算少,從來沒有大驚小怪過。但是今日,他突然覺得不太舒服,面上的笑容變淡一點。

大家隔一段時間沒聚,見面之後,先熱絡一番。

酒酣耳熱之際,軍官們的注意力回到時局上。

他們談起七十四師的被合圍,師長張靈甫被共軍打死的消息。

黃克慨嘆道:“想不到!七十四師可是關內最精良的美式裝備,戰鬥力很強啊。”

徐正恩吃一口菜,搖頭,說:“本以為他穩住了,拖延幾日,大部隊就能和共匪決戰,誰知道……唉!”

林斐笑道:“共匪很狡猾,就是抓住了這個空子。”

黃克反駁道:“那也要有空子可鑽啊。他确實倒黴,守勢不佳,但是敵匪出其不意,合圍速度快,才是制勝的關鍵!”

聽到這裏,阮君烈有些不痛快。

阮君烈插嘴道:“本來是個好法子,積聚對方火力。誰料到孤軍退守山地,物資匮乏,火炮的俯角優勢不在,全受匪方的轄制。這種情況,如何取勝?拖了那麽久,也不見援軍的影子。哪裏是被共匪打死,全是不團結的關系!”

黃克聽了,也不否認。

黃克闡述一番,依然認為戰術錯誤是失敗的原因。

阮君烈不同意,堅持認為戰術沒錯,錯的是諸位将領各自為陣,白白贻誤戰機。

在座的只有他們兩個領兵,其他人也不好打斷。

辯論一番,誰也不能說服誰。

兩個只好喝一杯,各自歇下。

阮君烈低着頭,開始想自己的心思。

國民黨內派系林立,各人都把自己的部隊看得都很重。

七十四師本身是重裝部隊,誰都以為他們會贏,結果居然撐不住,衆人大呼豈有此理。

別說想不到,就算知道了,各師團也不見得樂意去救他。

阮君烈暗自思量,倘若是他自己在側,是否會星夜兼程,趕去救援?

盡管他剛才慷慨陳詞,猛烈抨擊怯者裹足,任其犧牲,但是……

阮君烈扪心自問:倘若救援與自己派系不同的部隊,損兵折将,到底有沒有意義?七十四師條件優越,尚且難以支撐,去了萬一全軍覆沒,可怎麽辦?

旁人很可能作壁上觀,踩着自己的屍體,獨占功勞,到底要不要救?

阮君烈暗嘆一口氣。

想到這裏,阮君烈忍不住想起葉鴻生。

不曉得換成葉鴻生,他會怎麽做……

阮君烈放下酒杯,遙想起來。

葉鴻生曾經救過他,當時,他們已經不在一個軍團裏。

葉鴻生去救他,說是感念阮公的恩情。

阮君烈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說辭。

他父親領過兵,籠絡過很多人,不是每個人都對他這麽好。

葉鴻生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施恩的人,反而要做一個感恩的人,讓他心裏好受。

阮君烈心想,葉鴻生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麽做呢?對自己沒有任何幫助,救還是不救?

阮君烈回憶過去,又想起葉鴻生做過的一件事。

抗戰初期,葉鴻生被派到前線,去當副官。

敵機狂轟濫炸,炮火連天。

葉鴻生的上司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他跑到指揮部一看,發現位置太靠前,驚慌失措,怕被日軍炸死,竟至一個團的士兵于不顧,年輕的副官也丢下,跑到後勤區去了。

葉鴻生只好自己指揮。

上司怕他捅出漏子,叮囑他一天只準發五十炮,彈藥有限,不準發多了,務必頂半個月。

葉鴻生十分為難。

又要馬兒跑,又不給草料。

這種艱難的情況下,葉鴻生仍然沒有撤退。

他寫了一封絕筆信,投書給阮君烈。

葉鴻生在信中說:“敵軍攻勢持久,前途難蔔。若陣地尚存,我當生還,若陣地失守,我也就戰死疆場,再無見面之期。子然,來日抗戰勝利,你已成名将,乘船過江之時,看見兩岸起伏的松濤,便是我來見你……”

阮君烈接到信,既驚訝又悲痛。

阮君烈認為上司如此不堪,葉鴻生的犧牲太不值得。

除信之外,葉鴻生還送了他一樣禮物,作為紀念。

葉鴻生的部隊與空軍協同作戰,打下幾架日軍飛機。

葉鴻生用飛機的殘骸做了一條馬鞭,送給阮君烈。

他在信中寫道:“子然,我沒有什麽留給你。這件東西是我自己做的,送給你,助你在未來的戰役中盡顯英雄氣概!”

阮君烈感動得無以言表。

那條馬鞭他愛不釋手,一直随身攜帶,直到在戰場中損壞。

當時,他以為葉鴻生要死了,心中難過得很。

沒想到,葉鴻生不僅沒有戰死,還把上司等回去了。

葉鴻生也給上司寫了一封絕筆信。這位長官接到信,深感羞愧,重新回到部隊,呆在最靠後的地方。

他們頂住一個月的炮火,勝利完成任務。

上面下來嘉獎,沒有落到葉鴻生頭上。

這種結局,葉鴻生居然也接受了。

當時,阮君烈心中只覺得窩火,為他不值。

後來,在葉鴻生救援他的那一次,他才發現葉鴻生在軍中的威望有多麽高。

那時節,撤兵的命令下來,兵敗如山倒。

日軍在後面追打他們。

阮君烈命令自己的部下斷後抵擋。

士兵死也不肯上炮臺,說:“軍長你不如打死我!”

炮臺燙得要命,準頭也不好。

一地都是血。

士兵們累了,失去戰意。

阮君烈不能違逆軍心,逼着士兵送死,只好帶他們努力逃命。

當葉鴻生趕到時,發現據點被占,流彈不斷飛來。

葉鴻生下令去搶炮臺,士兵馬上就去了。

阮君烈的心受到劇烈震撼。

大家是同袍戰友,都對敵軍充滿仇恨,但是這種明顯的犧牲精神,十分罕見。

“不成功便成仁”口號是這樣喊的,但是人非聖賢,都是爹生娘養的,還是惜命。

阮君烈見過不少英勇的戰士,但是很少有如此整齊劃一的隊伍。

葉鴻生帶的兵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寒門子弟,看起來素質高不到哪裏,但是特別英勇,身上好像煥發出一種光芒,像青霜一樣熠熠生輝。

交火之前,葉鴻生幫阮君烈牽馬,讓他的部隊走過木橋。

按照常理,出兵援救另一支隊伍的人馬,已經是莫大的恩惠,居然還讓他們先走?自己打?

士兵不嘩變都沒道理。

但是葉鴻生的隊伍很安分。

葉鴻生跳下馬,親自挽住缰繩,帶阮君烈過橋。

士兵們兩邊分開,對着阮君烈和他的部隊敬禮。

他們的目光中充滿的敬意。

阮君烈明白,這些注目禮不是給他的,是給他們的長官——葉鴻生的。

葉鴻生敬重他,他就被士兵一并敬重了。

原來在國軍裏面,除了他之外,還有很多人欣賞葉鴻生。只不過他們不是軍官總長,是普通的士兵。

葉鴻生在士兵中人望很高,受到成千上萬人的崇拜。

這些崇拜他的士兵,在最危險的時刻,跟着他們的長官來打一場注定失敗的仗,給別人墊後。

葉鴻生把阮君烈送走,就在原地迎擊日軍。

八千個士兵化為劫灰,沒有一個臨陣脫逃。

阮君烈現在想起來,随便想一想,仍會生出一種由衷的敬意。

阮君烈一直珍藏着葉鴻生寫給他的信。

葉鴻生的信并不多,每一封都很珍貴。阮君烈把它們全部好好保存着。

阮君烈心想,如果是葉鴻生,他一定會去救援的。他從來不會那麽狹隘,只想着自己,打着小算盤。他一定會成功。

成功後,就算得不到好處,葉鴻生也不會生氣,做出罵人的醜态。

阮君烈想到這裏,嘆息一聲,喝了一口酒。

旁邊人跟他說話。

阮君烈有些煩躁,生出一些不耐煩。

想到葉鴻生之後,身邊的人就變得不讨人喜歡。

阮君烈收回思緒,與他們飲酒。

衆人吃飽喝足,決定玩麻将,繼續聯絡感情。

小二來收拾一番,提他們換了一張方桌子,又泡上好茶,準備了瓜子果脯。

阮君烈不愛麻将,坐在旁邊休息。

黃克帶來的副官頂了他的位子,上去摸牌。

副官帶來的男人歪在他旁邊,親親熱熱地端茶給他喝。

兩人調笑幾句,一陣膩歪。

阮君烈看得皺起眉頭,扭過臉。

阮君烈靠在椅背上,擡頭望着天花板,繼續回憶葉鴻生。

葉鴻生穿着軍服的樣子特別妥帖。

他愛幹淨,衣服漿洗得勤快,渾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的。

葉鴻生不大愛與人争長短,又溫和又懂得堅持。

他騎馬的姿态那麽矯健,沒有哪一匹馬能不聽他的話。

他下馬後,随便站在哪裏,看起來仍然站姿挺拔,風度凜然,好像有一種欺霜傲雪之姿……

阮君烈想着想着,忍不住有些生氣。

葉鴻生怎麽可能會喜歡男人?阮君烈不相信。

阮君烈回頭看看桌邊那一對,心想:喜歡男人的都是這種污爛不堪的人。葉鴻生怎麽會是這樣?

阮君烈一疊聲的罵自己:這不可能,肯定是假的!

但是阮君烈沒法忘記他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是無法用兄弟情義來解釋的。

阮君烈越解釋不了,心裏越不高興,恨不得自己從沒有看見過。

這種怪癖不可能出現在葉鴻生身上。

阮君烈重新拿起酒壺,倒酒,猛喝幾杯,澆滅心中塊壘。

衆人玩着,說着,很快到晚上了。

他們算了算手中的籌碼,贏家準備請吃夜宵。

帶着戲子的副官也贏了,正摟着相好親熱。

阮君烈心情低落,有點醉了,看不過去,忍不住開腔道:“男人有什麽好?不惡心嗎?”

這位副司令哈哈一笑,戲谑道:“各有各的妙處,人生得意須盡歡。長官,你試試就知道了。”

阮君烈冷笑一聲,不快地站起來。

周圍的人急忙拉住他。

“醉了醉了,喝多了。”徐正恩拉住阮君烈,叫人拿毛巾來。

見玩笑開大了,這位副司令帶着醉意,開脫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死了,想要男人就男人,想要女人就女人。有什麽好拘泥的?”

黃克見阮君烈生氣,急忙正色,打趣副官道:“你這是久居鮑肆,不聞其臭。”

這位副司令嗤之以鼻,回擊道:“你家小娘皮的逼不臭?有芝蘭的香氣?”

此話粗俗,卻挺有道理。

衆人楞了一下,不知如何表态。

不知誰說一句:“好口才!”

衆人全部大笑起來,掩飾過去。

阮君烈皺起眉頭,爬起來漱漱口,到陽臺上去吹風。

他走到外面,打開窗戶,讓風把身上烏七八糟的氣息吹走。

站了一會,他覺得舒服一點。

阮君烈舉目四望,看到河岸邊栽着一排松樹,正迎風擺動,姿态夭矯。

他的思緒不由随之擺動,想起了葉鴻生的信。

葉鴻生用夢呓般的口吻,對他訴說道:“我要化成松柏……”

晚風習習,月牙初綻。

阮君烈站在銀輝下,陷入迷思。

一陣風吹來,他好像聞到松針的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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