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阮君烈回到樓上,心煩意亂地坐下。
茶杯蓋子在桌面上反放着,滴溜溜地轉。阮君烈順手抄起來,用力砸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他還不解恨,又拿起快空的茶杯,一并砸了。
發洩完之後,阮君烈從抽屜裏找出懷表,放着桌上,拿出地圖和情報信息,繼續拟定作戰部署。他畫了好幾次,怎麽畫都覺得不合心意。
阮君烈扔掉筆,拿出香煙來抽,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天花板和粉牆都很幹淨,葉鴻生剛搬回來的時候,替他打掃過卧室和書房。
阮君烈一陣煩悶,吐出煙圈,靜靜的等時間滑過去。
樓下的衛兵在走動,給幺幺收拾出一個房間,調笑着,把她趕進去。衛兵們去買菜,打掃宅邸周圍。窗外傳來小販們賣甘蔗、賣西瓜的叫聲。
阮君烈看了一眼懷表,快到中午了。他站起來,對着鏡子看一眼:他的面容平靜,沒有什麽異樣。
阮君烈自己拿笤帚掃掉一地碎片,下樓去。
廚子燒好飯,衛兵來問他要不要開飯。
阮君烈盡量輕描淡寫地問:“葉參謀回來了?”
衛兵們都搖頭,說:“沒有。”
阮君烈暗自咬牙飲恨,說:“開飯吧。”
廚子按照昨天的吩咐,做了葉鴻生喜歡的菜色,阮君烈一個人默默吃掉,回到房間休息。中午太陽很大,河面上泛着白光。衛兵把水潑在石板地面上,宅子裏也蒸出一股子熱氣。
阮君烈躺在床上,養精蓄銳。
等到下午,太陽終于偏過去一些,阮君烈下樓來,葉鴻生居然還沒有露面。阮君烈演了一上午沒事的樣子,這時候也心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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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叫人備馬,他要去鎮外看看。
衛兵們要給他開吉普車,阮君烈說:“不用。”
阮君烈挑出一匹健壯的快馬,從槽邊牽出來,跳上去,揮鞭子抽了一記。馬兒撒開蹄子,朝着鎮外跑去。
阮君烈風塵仆仆地趕到鎮外軍營。孫仲良聽到消息,慌不疊跑出來,叫人去買菜。
阮君烈坐在馬上,揮手說:“不用忙,我就是來找一下賓卿。他來過嗎?我有急事要和他商量。”
孫仲良仰頭看他,說:“葉參謀來過,讓我派一隊工程兵過去學習一下,搭把手。他中午吃過飯就走了。”
阮君烈問:“他去哪了?”
孫仲良茫然地看了看遠處,說:“他沒有回司令那裏嗎?我看他就是回去了……”
阮君烈耐着性子問:“他去哪個方向?”
孫仲良指着大路,說:“他從這裏回去的。”
阮君烈順着他的手指一看,是回鎮上的路。阮君烈揮鞭馳回小鎮,一路上哪裏看得到葉鴻生的影子。阮君烈暗罵一句:被慣出毛病了!
看來葉鴻生沒有失去理智,是專門甩臉色給自己看。阮君烈青着臉,撥轉馬頭,奔向鎮內的營地。十五師駐紮在學校裏,士兵們正在玩球,玩器械消遣,見到阮君烈臉色鐵青地奔進來,立刻有人吹號,叫集合。
阮君烈點了一隊士兵,讓其他人解散。
阮君烈命令說:“有急事,你們在附近找一下參謀長。看見的人立即報告,不許驚動他。”
這個命令很奇怪,看樣子是要抓捕參謀長。士兵們慎重地點頭,四散開。
等他們發現葉鴻生,晚霞已經出現,太陽開始落山。一個士兵跑回來,報告說:葉鴻生在廢棄的舊渡口,站在水旁邊。為了防止他逃跑,士兵們已經偷偷将他包圍。
阮君烈獎勵了這隊士兵,命令他們集體回營地去。
士兵們莫名其妙地走了。
阮君烈猛揮一鞭,朝着舊渡口策馬飛奔。火頭落下後,天空變成灰藍色,一大片紅雲聚集在西邊,只有一朵白雲飄在天空中,落落不合,矯矯不群。阮君烈遠遠就看見葉鴻生,他一個人坐在石頭上,在看河裏流動的清波。
阮君烈跑到跟前,跳下來,急急地叫了一聲:“賓卿!”
葉鴻生好像沒有聽見,沒回頭。
阮君烈丢下馬,往他旁邊去。這一處渡口很淺,水流湍急,只有石頭,石頭上面爬滿青苔。阮君烈小心腳下,跨到石頭上,站在他身後,又叫了一聲。
葉鴻生回過頭,對阮君烈憂傷地笑了一下。
阮君烈找他半日,急得快發瘋了,心浮氣躁的,正準備訓斥他,不知怎麽又心虛起來,說:“賓卿,你在這裏做什麽?不回去?”
葉鴻生對着河裏的倒影,說:“我想一個人呆會……”
阮君烈看一眼,水面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只小舟在追逐着晚霞,慢悠悠地,往岸邊搖動。阮君烈抹一下汗,說:“別看了。我明天送幺幺走,你跟我回去。”
葉鴻生不做聲,黯然低着頭。
阮君烈心頭火起,冷笑道:“怎麽?你還不滿意?”
葉鴻生帶着詫異,擡起頭,看他一眼。
阮君烈發作道:“我今天就送她走!你別在這裏看了,跟我回去!以後不準這樣随便,忘了現在還在打仗嗎?!”
葉鴻生終于站起來,拍了拍軍服。
阮君烈松一口氣,上去幫他理理軍服,撣開落在葉鴻生肩上的飛蛾。
葉鴻生站在原地,忽然開口說道:“子然,你是不是永遠也不會喜歡我?”
阮君烈動作僵住,放下手。
葉鴻生望着遠處,喃喃道:“你煩我……”
阮君烈蹙起濃眉,斥道:“你瞎想什麽?”
葉鴻生哽咽了一下,猛然上去抱住阮君烈,摟住他的腰,貼着他的腮,重複道:“子然,你煩我,讨厭我。”
阮君烈一陣急促的心跳,慌亂地掙紮着,又不敢推葉鴻生,怕把他推下水。
葉鴻生說:“子然,你并不喜歡她,少她一夜也沒什麽。你是怕我沒完沒了地纏你。你就這麽煩我嗎?”
葉鴻生失魂落魄地閉上眼睛,說:“我不會永遠纏着你的,不會的……”
阮君烈心裏一陣煎熬,不吭聲,停止掙紮,用手按住葉鴻生的脊背。
阮君烈并不是一個耽于肉欲的男子,葉鴻生知道。即使阮君烈喜歡女人,享受女人的風情與溫柔,但是決不至于忍耐不住。阮君烈寧可和女人睡覺,也不樂意等自己回來,葉鴻生感到自己被嫌惡了。他的滿腔熱忱,對阮君烈而言,是一種負擔。
阮君烈的心思被說穿,頓時緘口不語。阮君烈摟住葉鴻生,拿手撫摸他的脊背,惶惶然,生出一種恐懼。
阮君烈心裏難受得很,柔聲說:“賓卿,你不要想這些好嗎?”
葉鴻生痛苦地說:“我做不到,我喜歡你……”
阮君烈提高聲調,斥責道:“不準你這樣!”
葉鴻生抿住嘴唇,不再說話,茫然地看着岸邊的花朵。岸邊開了一茬木槿花,花瓣重疊嬌柔,從柔白裏盛放出一片殷紅,紅到極致就驟然凋謝了。凋零的殘花落在水面上,好像潑灑出一片熱血,逐水飄零。
葉鴻生放開阮君烈,怔怔地看着水面。
阮君烈叫了他幾聲,見他不言不語,面色凄楚,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
阮君烈扳過葉鴻生的下巴,不許他看別處,将他整個人摟住,急切地解釋道:“賓卿,我沒有煩你,你不要胡思亂想!”
阮君烈吞咽一下,遲疑着,吐露道:“你說我口是心非也好,薄情寡義也好。賓卿,不管你是怎樣的人,心裏怎樣想,這都是醜事,是上不了臺面的!會被人笑話!我們本來清清白白的,為什麽非要這樣做?我沒法和你成親的,沒法天長地久!不如盡早回頭!”
葉鴻生低喃道:“我沒要你和我成親……”
阮君烈一陣洩氣,低下聲氣,哄道:“賓卿,我們不能和以前一樣嗎?”
葉鴻生聽了,泛出苦笑。
葉鴻生捉着阮君烈的手,貼在頰邊,傷感道:“子然,我該怎麽樣呢?我是活人,我有知覺啊!”
阮君烈摸着他微涼的臉頰,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
葉鴻生執起阮君烈的手,親了一下,又說:“再說,我們已經和過去不同了。你非要和過去一樣,過去……你會這樣待我嗎?”
阮君烈尴尬地咒罵一句。
葉鴻生悵然微笑着,輕輕擁住他,說:“我不會一直纏着你,不讓你成親的。”
阮君烈生氣道:“我都跟你說了!不是為這個!”
葉鴻生順從地點頭。
阮君烈舔了一下發幹的嘴唇,粗聲道:“你就準備這樣,一輩子為我望穿秋水?陰陽不調地過下去?”
葉鴻生笑了起來,在阮君烈的額上親一下,說:“我的一輩子不會很長。”
夜色彌漫開,天空開始變暗,一簇星光在天邊若隐若現。葉鴻生望着那些星子,輕聲道:“子然,你覺得我們能活多久?”
阮君烈一下安靜下來,與他一起看向天空。
天空中有一片星辰,都是細碎的小星,中間還有一個位置,是将星的位置,還沒有亮。阮君烈與葉鴻生都相信,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夥伴,他們的骸骨化成山脈,凝固在山川大地上,而他們的精魂都升上天際,凝結在一起,變成了星辰。
葉鴻生望着夜空,上面有他認識的好些人。有他曾經的軍長、團長、連長、戰友,還有羅鼎文、丁雲鵬等等,很多很多人。他們在夜空中召喚他。
葉鴻生沉靜地說:“子然,我也會去的,會和他們在一起。”
阮君烈收回目光,捉緊他的手。
葉鴻生垂下眼簾,朦胧地望着阮君烈,又說:“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去那裏。你應該過好日子……”
阮君烈不快道:“我也會去的,我又不是酒囊飯袋!貪生怕死!”
葉鴻生憂愁地笑着,自言自語道:“是,你不是……”
阮君烈抓住葉鴻生的肩膀,說:“你不要想那麽多!還沒打仗先想着死,貪生怕死不好,你想那麽多有的、沒的也不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只該一心一意想着怎麽殲滅敵人,其餘的,全不是你該想的東西!”
阮君烈皺着眉頭,問他一句:“懂嗎?”
葉鴻生微笑着,點點頭。
一心一意想着怎麽弄死阮君烈,顯然不是他想幹的。幫着阮君烈大開殺戒,剿滅共軍,也不是他想幹的。但是葉鴻生還是感到快樂,接受了阮君烈的寬慰。
天色越來越暗,阮君烈捉住葉鴻生,帶他跳下石頭,準備往回走。
葉鴻生拖住阮君烈的手,喚道:“子然……”
阮君烈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葉鴻生說:“子然,我不求一輩子,只求你現在忍耐一時,試試同我在一起,不要想着其他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到時候告訴我。我以後都不煩你。你喜歡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阮君烈心頭一陣刺痛,搶着道:“我說了,明天送她走!她不會回來,也不會再有其他人。”
葉鴻生低低的恩了一聲。
阮君烈心裏又不痛快,拿出自己的馬鞭,說:“你剛才的話,我答應你。倘若我做不到,就讓我變成這樣。”說着,他用力拗斷鞭子,發出一聲脆裂聲。
葉鴻生脫口而出:“不好!”
葉鴻生地心慌意亂抱上去,摟緊阮君烈,傷心道:“我不要你死!你不要亂講!你不會有事的,你會長命百歲!”
見葉鴻生癡得要命,一下就把要死要活的話說出來,阮君烈臊得臉紅,掙開他的手,恨道:“你也知道這不好?那就少說兩句!”
阮君烈揮開葉鴻生,自己去牽馬,把吃草的馬拽過來。
阮君烈騎上去,坐在鞍上,又對葉鴻生說:“話說回來,倘若我實在沒法順你的意,如你的願,你不許同我斷絕來往,自己去死。”
葉鴻生聽了,不由苦笑起來,說:“我怎麽敢?子然,我不會逼你的。我喜歡你。”
阮君烈腮上發熱,悻悻地哼了一聲,伸出手,拉他上馬。
葉鴻生敏捷地爬上馬背,拍了一下鞍。
月色下,蟲鳴陣陣。駿馬載着他們兩人,往鎮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