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立秋過後,處暑仍在滾燙。
為了籌備戰事,阮君烈派出偵察兵,在附近的城鎮打探敵情。他覺得國防部的情報滞後,沒什麽實際用處,但是偵察兵的情報質量也不樂觀。
阮君烈想不出辦法,把葉鴻生叫來。
葉鴻生看過,說:“這個法子不好。敵軍的群衆基礎好,你派出去士兵,他們未必會告訴你實話。他們不喜歡你的士兵就不會講實話。”
阮君烈急道:“那怎麽辦?派你手下的人去?”
葉鴻生苦笑道:“子然,我手下的士兵也穿一樣的軍服啊。”
阮君烈苦惱地撐着頭。
葉鴻生斟酌着,說:“可以請碼頭上的人幫忙。”
阮君烈擡起頭,目光中燃起希望。
葉鴻生說:“碼頭上的消息多,都是老百姓自己人。我去同船總說說,派個人到碼頭去,每天把南來北往的消息彙總一下。不要派很多人去,他們會不喜歡的。”
阮君烈激動地說:“賓卿,這個法子很好!”
葉鴻生說:“但是情報的準确性肯定比不上自己人。你将就一下。”
情報渠道建立起來後,狀況比之前好一些。阮君烈感到略有保障,安心一些。葉鴻生讓一個連長去負責這件事,又把這個連長交給阮君烈,讓他直接對阮君烈彙報。
年輕的連長去敲阮君烈的門,戰戰兢兢的。
阮君烈奇怪道:“你為什麽不找參謀長?”
連長說:“長官,參謀長叫我到這裏的。”
阮君烈聽了幾次彙報,發現葉鴻生都沒插手,跑去問他:“賓卿,現在沒有情報科,你也不幫我管起來?”
葉鴻生對他微笑道:“不是已經安排人來負責了?子然,你覺得這事很重要,就自己來管吧。你頭一個聽到,情報越全面,你的判斷越準确。”
阮君烈不再說什麽,心裏卻有點在意。
從南京回來後,阮君烈心緒不佳,辦事效率大打折扣,事情都交給葉鴻生處理。葉鴻生每天陪他,寬慰他,同時處理軍營中細如牛毛的雜務。
大廈将傾的陰影籠罩在阮君烈身上,他時常感到不安,不能看報紙雜志。看到那些激憤憂國之言,阮君烈憂愁得睡不好覺。葉鴻生晚上也要陪他,不能睡覺。葉鴻生安撫阮君烈一陣,他才能放松情緒,舒坦起來。
有時候,阮君烈想借酒澆愁,葉鴻生讓衛兵們把烈酒都收起來,盡量少給他喝。
過了最低谷的那一陣,阮君烈振作精神,重新插手軍務。他見葉鴻生這個态度,疑心是不是自己太頹唐,露出怯态,讓葉鴻生看不上。阮君烈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就大受刺激,不能不振作起來。
阮君烈厲兵秣馬,連警備師都嚴格操練,時刻準備好打仗。
見他精神抖擻,天黑才回來,葉鴻生把毛巾遞過去,心疼道:“子然,還沒到拼命的時候呀。”
阮君烈讓葉鴻生給自己擦汗,捉着他的領子,急切說:“賓卿,我不會躺在那裏等死!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葉鴻生心酸地笑笑,用毛巾把他額上的汗抹去,說:“我知道。”
葉鴻生給阮君烈拿來一件幹淨衣裳。
阮君烈換過衣服,說:“那你愁什麽?”
葉鴻生苦笑道:“子然,你想多了。我沒什麽用處,怕拖你的後腿而已。”
阮君烈愣了一會,伸手捉住葉鴻生,摟住他的肩膀,緊緊地摟住,緊到他們的骨骼撞在一起,他的整個胸腔都發痛了。阮君烈眼眶發熱,嘶啞地說:“賓卿,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許這樣講!”
葉鴻生擡起手,撫住他的後頸。
阮君烈松開力道,擡頭親吻葉鴻生。
葉鴻生溫柔地回吻他。
阮君烈感覺到一陣細雨般的愛意,他緩緩閉上眼睛,享受這種被浸潤的感覺。
葉鴻生摟住他,耳語道:“子然,我們去看荷花吧?入秋就要謝了。”
阮君烈回想起那片荷塘,美景歷歷在目,悵然道:“好。”
他們兩人約定了,一時卻難以成行。
新兵隊伍給了番號,是七十三師。這支部隊被派往山的另一邊安營紮寨,孫仲良任副師長,站在第三位,跟着隊伍走了。
走之前,阮君烈給軍官們踐行,好好款待一番,壯壯士氣,又定下規矩,讓他們随時發電報彙報駐地情況。葉鴻生陪阮君烈送走這支部隊,一直送到山腳下。新兵們都在回頭看,看葉鴻生,像一群第一次出遠門的大孩子。
葉鴻生對他們揮手。
新兵們也揮手。很多雙手像很多樹葉,在山上迎風翻動。
回到宅邸,阮君烈想着,說:“山上要布些人馬。”
葉鴻生應說:“是,還有山炮需要看守。派警備師去吧。”
阮君烈讓警備師加緊操練,準備選一批精幹的人馬。葉鴻生陪他張羅一陣,終于準備就緒。這天晚上,氣壓低,阮君烈說:“天氣熱,我們去劃船吧?”
葉鴻生去牽馬。
他們兩人騎馬,再次到舊渡口,老船夫搬家了,只剩下空屋子。葉鴻生将小舟從草裏拖出來,清理一番,推入水中。
阮君烈上船,葉鴻生把帆張起來。月光下,小舟駛入水面,涼風習習。
雖然是夜晚,漁民還在水面上活動。
晚上捕魚同白天不同,他們張開網,用木梆子敲打船舷,将魚群驚散。為了看清魚群的走向,他們拿火把照住水面,将魚往網裏趕。一簇簇火把倒影在水面,暈出紅光,魚兒在網中攪動,泛起銀波,煞是有趣。阮君烈看着他們,笑道:“好熱鬧。”
葉鴻生笑笑,說:“他們的日子不受影響,每天還在打魚。”
阮君烈感慨着,點頭。
葉鴻生劃船,小舟順着水波,漂到山坳裏。
系好舟,葉鴻生與阮君烈一起往水潭邊走。紡織娘在草叢中鳴叫。
晚上并不昏暗,天上有星星,還有一彎月亮。
他們走到水潭邊,聞到荷花散發出清香。
兩人并肩在水邊坐下,沐着涼風,講些閑話。他們先說了打魚的漁民,又談論老船夫去哪裏,是不是躲到外地去避兵禍,然後談到手裏的幾支隊伍,各有什麽優缺點,實力怎麽樣。
說完之後,他們靜下來。
葉鴻生說:“子然,我想和你說一件事情。”
阮君烈扭頭看葉鴻生。月光給葉鴻生披上一層薄紗,讓他朦朦胧胧的。
阮君烈說:“怎麽了?”
葉鴻生沉吟一會,沒有繼續說話。
阮君烈感覺到他有強烈的心事,靠近他一些,問:“你在想什麽?賓卿?”
葉鴻生凝望着遠處的荷葉。風在不停地搖晃它,荷葉上面的水珠散成了好幾滴小水珠,在亂晃。等風停下來,它們又聚在一起,變成一滴大露珠。大露珠很沉,壓住荷葉,慢慢下滑,下墜,從葉面上滑落下來,滴答一聲。
葉鴻生收回目光,将野草在手指上緊緊繞了幾道,又松開它。葉鴻生說:“子然,我不想打仗了。”
阮君烈楞住一秒,頓時笑出聲來,在他背上拍兩下,笑問:“那你想幹什麽?”
葉鴻生說:“我不知道。”
阮君烈說:“你會做別的嗎?”
葉鴻生搖頭,說:“不會,也許可以學着做。”
阮君烈又笑起來。葉鴻生平時很成熟,完全看不出他會講這種孩子氣的話。阮君烈覺得逗人得很。阮君烈搭住葉鴻生的肩膀,說:“你每天加班加點,就是為了想這個?你還在想什麽?跟我講講。”
葉鴻生沉靜地望着他,露出微笑。
葉鴻生說:“子然,我們打了那麽多年的內戰,有多少犧牲是必須的?我們明天殺死的人,可能是曾經的兄弟。”
阮君烈扭過頭,看着他。葉鴻生又在同情左翼,阮君烈不怎麽舒服。
阮君烈說:“賓卿,你的兄弟只有我,沒有旁人。”
葉鴻生用眸子看着他,悲傷地說:“子然,你也可能會死。”
阮君烈這才弄明白,葉鴻生是在害怕。
一種溫柔的情緒浮上來,占據了他的心頭。阮君烈原本以為,受到戰争威脅、寝食不安的人只有自己,原來葉鴻生也受到了影響。葉鴻生的言行舉止沒有變化,阮君烈以為他像鋼鐵一般,沒有什麽感覺,自己随時可以依靠他。
現下,阮君烈發現不是這樣的,葉鴻生想得比自己多,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
阮君烈表情柔和下來,哄道:“不想打仗,你想做什麽呢?”
葉鴻生坦言道:“子然,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我們離開戰場,不管是做教育,做生意,做些什麽有益事業都好。哪怕是種地,打魚,我都很願意。”
阮君烈被他震驚。
好一會,阮君烈說:“你開玩笑吧?”
葉鴻生自嘲地笑一下,點點頭。
阮君烈忽然難過起來,說:“賓卿,你為何忽然想這些?”
葉鴻生垂下眼簾,說:“對不起。我随便想想,有時候累了,做做白日夢吧。”
阮君烈叫道:“賓卿!”
葉鴻生擡頭。
阮君烈摟住葉鴻生的肩膀,剖白道:“賓卿,我生下來就是軍人,不會做旁的。再說,軍隊和國家變成這個樣子,你連軍長都不是,你沒有置辦私産,結朋黨,沒有犯下多少過錯,但我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葉鴻生看着阮君烈,露出心碎的表情。
阮君烈也望着他,說:“倘若我成全你,又該如何自全自恕?雖然我不想,但我注定要死守在這裏。”
葉鴻生閉一下眼睛,将苦澀吞咽下去。
阮君烈說:“我在這裏,你當然也不準走。”
阮君烈還想說點什麽,但是葉鴻生的笑容實在太悲傷。阮君烈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痛苦的笑容。人的魂魄會死的話,阮君烈相信,葉鴻生的一個魂魄已經死了,死于無望。
兩人沉默下來,相對無言。
最後,葉鴻生輕聲地,好像在自言自語,說:“我喜歡你,子然……”
一陣近乎痛苦的愛意,在阮君烈的心中發酵,膨脹,終于沖開心扉,噴薄而出,驟然發燙。阮君烈撫着葉鴻生的頸子,讓他靠近自己,纏綿地吻他的嘴唇。
葉鴻生嘆息一聲,将阮君烈擁住。
天空有流星曳了長長的光明下墜。
阮君烈看到流星下墜,感覺到自己跟着流星一起墜下來,墜落在水波上。水面上荷花迎風舉起,将他的靈魂托住,合上蓮瓣,将他溫柔地蘊含在裏面。
夜熟得發香。
全部星光墜落在水面上。
這一種夜景,實在是令他終身不能忘懷。